周一的清晨,阳光尚未驱散薄雾,筒子楼里弥漫着一种特有的、带着点隔夜烟火气的寂静。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正准备去厨房弄点简单的早餐,门铃却毫无预兆地、极其欢快地响了起来。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这急促又带着点活泼的节奏,瞬间让我心头一紧!是尹禛!
果然,门外传来她清脆如山泉、带着山林腔调的喊声:“小木头!开门!太阳晒屁股啦!跟禛姐姐上学去!”
我头皮一麻,下意识看向朱苑的房门——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完了!来不及了!
我硬着头皮打开门。
尹禛站在门外,笑容灿烂如同初升的朝阳。她换下了靛蓝色的民族服饰,穿着崭新的蓝白校服,扎着利落的马尾,发梢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轻响,手腕上几个银镯子也叮当作响,深蓝色的指甲在晨光下格外醒目。她背着那个靛蓝色土布书包,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山野精灵融入尘世的鲜活气息。
“小木头,磨蹭什……”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笑容凝固在她脸上。
墨玉般的眼眸越过我的肩膀,精准地锁定了我身后——刚从房间走出来,还带着刚睡醒的迷糊,穿着一身崭新米白色卫衣和深蓝色牛仔裤(正是我昨天买的),正揉着眼睛的朱苑。
空气瞬间凝固了。
朱苑看到门口的尹禛,也瞬间僵住,睡意全无。琥珀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惊慌失措,像只被天敌堵在窝里的小兔子。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小手紧张地揪住了新衣服的下摆,小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尹禛脸上的灿烂笑容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墨玉般的眼眸眯起,里面翻涌着惊愕、审视,以及一丝被挑战领地的、毫不掩饰的冰冷怒意。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我和穿着新衣、明显刚起床的朱苑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朱苑那副怯懦又带着点依赖(对我)的姿态上。
“……呵。”一声极轻、却带着刺骨寒意的冷笑从尹禛鼻间溢出。她嘴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近乎残忍的弧度,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声音依旧带着山林腔调的软糯,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小木头,看来我不在的这两天……你这小窝里,挺热闹啊?”
她的视线再次扫过朱苑身上的新衣服和新鞋子,眼神里的冷意更甚,带着一种近乎轻蔑的评估:“新衣服?新鞋子?啧,小郎君挺会照顾人嘛。”
巨大的压力让我几乎窒息。我知道瞒不住了,只能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解释:“尹禛,你听我解释。朱苑学姐她……遇到了很大的困难,老家房子没了,打工的地方老板跑路欠了工钱,她没地方去,也没钱吃饭了……我看她实在可怜,就让她暂时住在这里。这衣服……也是看她实在需要,才买的。”我避重就轻,强调了朱苑的困境和自己的帮助性质。
尹禛静静地听着,墨玉般的眼眸深不见底。听完,她脸上那冰冷的笑容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加深了些许。她没看朱苑,只是盯着我,声音带着一种黏腻的甜腥味:“哦?原来是这样啊?小木头真是心善呢,收留无家可归的小兔子~”
她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脸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的朱苑,语气带着施舍般的意味:“喂,那个谁?朱苑是吧?既然小木头心善收留你,禛姐姐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寨子里正好缺个手脚勤快的帮手,管吃管住,工钱也少不了你的。怎么样?总比挤在小木头这鸽子笼里强吧?”她下巴微扬,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给一只流浪猫安排去处。
“不…不用了!”朱苑猛地抬起头,声音虽然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她的小手死死攥着衣角,琥珀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抗拒和一丝被冒犯的倔强,“谢…谢谢尹禛同学…咱…咱在这里很好!林默同学对咱很好!咱…咱能照顾好自己!咱…咱周末就去打工!”她的拒绝出乎意料的强硬,虽然身体还在发抖,但眼神毫不退缩地迎上尹禛冰冷的视线。
尹禛被她这直白的拒绝噎了一下,墨玉般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真正的错愕和恼怒。她显然没料到这只看起来软弱可欺的“小兔子”敢如此干脆地拒绝她。她眯起眼睛,危险的光芒在眼底闪烁。
气氛再次剑拔弩张。
“好了好了!”我赶紧打圆场,生怕尹禛被激怒做出什么,“朱苑学姐想靠自己,这是好事!尹禛,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得赶紧去学校了!”我一边说,一边迅速抓起自己和朱苑的书包,几乎是推着僵硬的朱苑往外走。
尹禛冷冷地看着我们,最终冷哼一声,没再说什么,但那股冰冷的低气压如同实质般笼罩着我们三人。她率先转身下楼,脚步踩得楼梯咚咚作响,银铃声也带着怒气。
上学路上,成了名副其实的修罗场。
尹禛走在最前面,脊背挺直,马尾辫甩动出凌厉的弧线,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她刻意与我拉开距离,却又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冷冷地扫视我和紧紧跟在我身后的朱苑。
朱苑低着头,像只受惊过度的小鹌鹑,几乎要贴着我的胳膊走路,小手时不时紧张地拽一下我的书包带子,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轻微颤抖。
而我,夹在中间,左边是散发着寒气的“狼”,右边是瑟瑟发抖的“兔”,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尹禛偶尔一个冰冷的回眸,朱苑一声小小的抽泣,都让我头皮发麻。
尹禛似乎铁了心要宣示主权。在一个狭窄的巷口转弯时,她故意停下脚步,等我走近,然后极其自然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挽住了我的左臂!深蓝色的指甲隔着校服袖子都能感觉到微凉。
“小木头,走快点!磨蹭什么!”她声音不大,却带着命令和亲昵,墨玉般的眼睛挑衅地瞟了一眼我右侧瞬间僵住的朱苑。
朱苑的脚步猛地顿住,眼圈瞬间红了,看着尹禛紧紧挽着我的胳膊,小嘴委屈地瘪着,琥珀色的眼眸里又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没有哭出来。她不再试图靠近我,反而下意识地拉开了一点距离,低着头,像只被抛弃的小动物。
“尹禛!”我试图挣开她的手,却被她箍得更紧。
“怎么?挽一下都不行?”她挑眉,声音带着危险的甜腻,“还是说…你更喜欢让那只‘小兔子’挽着?”她意有所指地看向朱苑。
朱苑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我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好不容易挨到校门口,尹禛才冷哼一声,松开了我的胳膊,率先昂首走了进去,留下我和眼眶通红的朱苑。
“对…对不起…林默同学…”朱苑小声啜泣着,“是咱…咱给你添麻烦了…”
“不关你的事,”我叹了口气,看着尹禛远去的背影,“快进去吧,要迟到了。”
走进教室,一股无形的低气压扑面而来。源头正是靠窗位置的刘彘。
她今天穿着一身剪裁极为利落的黑色小西装式校服外套(显然是定制款),里面是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白衬衫。长发一丝不苟地束成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冰冷的侧脸轮廓。她正低头看着一本厚重的英文原版书,姿势无可挑剔,但周身散发出的气息,比平时更加冰冷疏离,仿佛一座移动的冰山。
我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她没有抬头,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冰冷的目光审视我,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仿佛我只是一团空气,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那份刻意的、彻底的忽视,比任何冰冷的审视都更让人心头发凉。
看来,周日拒绝晚餐的“后果”,就是被彻底划入“无需关注”的范畴了。那顿奢华的午餐和沙发床,如同从未发生过。
我心中五味杂陈,有松了口气的轻松,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但很快,另一个发现让我更加不安——李二凤的位置,是空的!
那个永远坐姿如松、仪态万方、仿佛连时间都要为她调整节奏的李二凤,居然没来?这简直比刘彘的冷淡更不可思议!
课间,我忍不住问旁边正无聊转着笔的刘小季:“刘小季,李二凤同学怎么没来?请假了?”
刘小季停下转笔的动作,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幸灾乐祸和“果然如此”的表情。她凑近我,压低声音,带着点江湖八卦的口吻:“嘿,小郎君,你也发现啦?咱们的‘天策上将’今儿个‘告病’了!”
她神秘兮兮地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小道消息哈!据说…是‘道心破碎’了!周末在家闭门思过呢!好像是…图书馆里那位‘扫地僧’…啊不,李老师,跟她‘论道’,结果把她那套引以为傲的帝王心术、平衡之道,批得是体无完肤,说是什么…‘空中楼阁’、‘脱离群众’?啧啧啧,你是没看见那天她从图书馆出来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啧啧,打击不小啊!这不,今天直接在家‘闭关参悟’了!”
“道心破碎”?“闭关参悟”?刘小季的描述虽然带着调侃,却让我心头一沉。图书馆里李二凤瘫坐在椅子上的茫然样子再次浮现在眼前。能让那样一个心智坚韧、深不可测的人都请假在家“思考人生”,李老师的话,对她的冲击到底有多大?
一种莫名的担忧涌上心头。虽然李二凤平时沉静如渊,带着审视的目光让人有压力,但她的缺席,尤其是以这种方式缺席,让整个教室都感觉少了点什么,也让我感到一丝不安。
下午放学后,我鬼使神差地再次走进了图书馆。李老师依旧在那堆旧书旁忙碌,看到我,温和地笑了笑:“林默小同志,来了?今天也辛苦你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他身边,一边帮他整理书籍,一边装作不经意地开口:“李老师…今天李二凤同学没来上课…听说…她请假了?”
李老师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一本封面磨损严重的旧书,用布满厚茧的手指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动作带着一种对待老友的珍重。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洞悉一切的智慧光芒:
“哦?小李同学啊?她…心里头有些‘结’没解开。年轻人嘛,钻了牛角尖,一时半会儿绕不出来,也正常。”他抬起眼,那双温和深邃的眸子看向我,仿佛能看穿我的心思,“怎么?担心她?”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嗯…有点。她平时…不是这样的。”
“呵呵,”李老师笑了笑,那笑容包容而豁达,“担心的话,就去看看她嘛。朋友之间,关心一下,是应该的。有些‘结’,光靠自己想,是越想越死的。旁边有人递个梯子,说不定就爬出来了。”
去看她?我愣了一下,随即苦笑:“可是…我…我不知道她家在哪里啊。”李二凤的家庭背景似乎也很不一般,地址怎么可能随便知道?
李老师闻言,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早就料到”的了然。他没有说话,只是放下手中的旧书,走到旁边那张堆满登记簿和零散纸张的老旧书桌旁。他拉开一个抽屉,在里面翻找了一下。
然后,他拿出一张小小的、图书馆用来写索书条的那种便签纸。又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磨得发亮的旧钢笔。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布满厚茧、指节分明的手指异常稳定地在那张小纸条上,写下了一行清晰而有力的地址。那字迹方正遒劲,带着一种朴拙的力量感。
写完,他将纸条递给我。
我接过纸条,看着上面那个陌生的地址,心中充满了震惊和疑惑。李老师…他怎么会有李二凤的家庭住址?而且还如此轻易地就给了我?他到底是谁?为什么对这些“帝王”少女们如此了解,甚至能轻易拿到她们的私密信息?
“去吧。”李老师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依旧是那温和的湘南口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鼓励,“别想太多。就是去看看同学,问问情况。同学之间,互相关心,天经地义嘛。”
我捏着那张带着李老师体温的纸条,感觉它沉甸甸的。纸条上的地址仿佛一个神秘的入口,通向李二凤此刻封闭的世界,也通向李老师那深不可测的背景谜团。去看李二凤?以什么身份?又能说什么?而这位看似普通的图书馆管理员,他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看着李老师温和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我心中的担忧,被一种更深的好奇和隐隐的不安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