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被巨浪抛回岸边的溺水者，我猛地从《矛盾论》的书页上抬起头，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后背的校服。图书馆熟悉的、带着陈年纸墨和木头微尘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幻感。指尖下粗糙泛黄的纸页触感如此真实，又如此荒谬——那上面每一个铅字仿佛都还在无声地低语着刚刚灌输给他的、足以颠覆宇宙的真相。
“林默小同志？”李老师温和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他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缓步走了过来，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和紧攥着《矛盾论》的指节上停留片刻。“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看书太入神，有点头晕？”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该怎么描述？描述那刺目的白光、宏大的机械音、娘化的帝王名单、还有眼前这位管理员那足以让秦皇汉武都“略输文采”的真实身份投影？这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却又真实得让他裤袋里那本凭空出现的旧版《矛盾论》单行本硌得生疼。
“没…没什么，”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就是…有点累。”
李老师看着我强作镇定的样子，那双温和深邃的眼睛里仿佛洞悉了一切，却又包容地没有追问。他只是点了点头，仿佛一个普通的长辈关心后辈：“累了就歇歇，别硬撑着。对了，”他像是想起什么，随意地指了指图书馆大门的方向，“外面有两位女同学，看起来很担心你，在门口转悠半天了。好像是叫朱苑和尹禛吧？我看她们挺着急的。”
朱苑？尹禛？她们怎么会在这里？还在一起？我心头一跳，一股更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是担心？还是……修罗场提前降临图书馆门口？
似乎看出了我眼中一瞬间的疑惑（或许是关于地址的疑惑），李老师脸上露出一个带着点“老顽童”狡黠的、极其朴实的笑容。他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香烟和一个火柴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划着火柴的动作熟练而自然。就在火焰即将点燃烟丝的瞬间，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动作猛地一顿。
他侧过头，看了看我身上那身蓝白校服，又看了看他年轻的脸庞，脸上闪过一丝“差点犯错”的懊恼和一种长辈对晚辈的自觉约束。他毫不犹豫地“噗”一声吹灭了火柴，把香烟从嘴边拿了下来，重新塞回皱巴巴的烟盒里，动作带着点不舍，却又无比自然。
“咳，”他清了清嗓子，仿佛在掩饰刚才那个差点违规的小动作，重新看向我，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带着点解释的意味，“那个地址啊？小李同学的？”他指了指我的裤袋方向，仿佛能透视到那张消失的纸条，“嗨，那不是啥秘密。图书管理员嘛，登记借阅卡信息的时候，有时候会看到家庭住址那一栏。我估摸着你这孩子心善，可能会担心她，就顺手写给你了。想着同学之间互相照应，应该的嘛。”他的解释合情合理，滴水不漏，仿佛真的只是一个热心肠的管理员，利用职务之便帮了个小忙。
“顺手”……“登记信息”……我看着李老师那朴实无华、带着点“助人为乐”小得意的笑容，再想想意识中那个响彻寰宇的“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伟岸身影，巨大的反差让他一阵眩晕。是伪装？还是某种返璞归真的境界？裤袋里那本《矛盾论》的棱角提醒着他，真相绝非如此简单。但李老师此刻的态度，就是将这惊天的谜团，轻描淡写地归因于一个普通管理员微不足道的“权限”和“热心”。
“原来是这样…谢谢您，李老师。”我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他站起身，将手中那本厚重的《矛盾论》放回书架，手指划过书脊时，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意识被撕扯的余悸。
“快去吧，别让人家姑娘等急了。”李老师笑着摆摆手，重新拿起鸡毛掸子，仿佛刚才的一切对话都只是日常的闲聊，转身继续去拂拭那些沉默书架的灰尘。他的背影在图书馆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平凡，却又如山岳般厚重，蕴含着无法估量的力量。
我深吸一口气，带着满腹的震撼、疑虑和一种奇异的平静（源自李老师那无形的气场），推开图书馆那扇厚重的橡木大门。
傍晚的凉风扑面而来。门口台阶下，两个身影正焦灼地等待着。
左边是朱苑。她穿着那身崭新的米白色卫衣和深蓝色牛仔裤，小小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缩着，双手紧紧攥着书包带子，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小石子。看到我出来，她琥珀色的眼眸瞬间亮起，像黑暗中点燃的烛火，小脸上写满了不加掩饰的担忧和终于放心的释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冲上来，但脚步刚动，又怯生生地停住了，只是急切地望着我，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在问“你没事吧？”
右边是尹禛。她抱着手臂，斜倚在图书馆外墙一根粗壮的廊柱上，靛蓝色校服外套随意敞着，露出里面的黑色背心。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发梢的银铃在晚风中发出细微的轻响。她小麦色的脸上表情看似漫不经心，但那双墨玉般的眼眸却锐利如鹰，紧紧锁定在我脸上，将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和额角的冷汗尽收眼底。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带着野性占有欲的审视姿态，只是那审视里，此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关切。她没说话，只是用目光上下打量着我，仿佛在确认自己的“猎物”是否完好无损。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距离，无形的气场泾渭分明——朱苑是纯粹担忧的小兔子，尹禛是警惕评估的林中狼。但此刻，她们看向我的眼神里，那份真切的担心却是共通的。
看着我虽然脸色不太好，但行动如常地走了出来，朱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小手拍了拍胸口，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带着点羞涩的安心笑容。尹禛紧绷的下颌线也微微放松，抱着的手臂也放了下来，只是冷哼了一声，目光转向别处，仿佛刚才的担忧从未存在。
“林默同学！你…你没事吧？”朱苑终于鼓起勇气，小声问道，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咱…咱看你进去好久…有点担心…”
尹禛虽然没直接问，但墨玉般的眼瞳也重新转回，带着无声的探询。
晚风吹拂，带着初秋的凉意和校园里草木的气息。图书馆的灯光在身后投下温暖的光晕。眼前是担忧着他的朱苑，和虽然别扭却也关心着他的尹禛。裤袋里那本《矛盾论》的棱角依旧清晰，意识中那个宏大的声音和伟岸的身影也未曾消散。
但看着眼前这两个性格迥异、却都因他而汇聚在此的少女，感受着那份虽然夹杂着复杂情绪、却无比真实的担忧，我心中那翻江倒海的震撼和刚刚背负的、足以压垮世界的秘密，似乎……被某种更接地气的、名为“日常”的暖流悄然冲淡了一丝。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疲惫、却真实放松下来的笑容，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嗯，我没事。就是看书看久了，有点头晕。让你们担心了。”
图书馆的灯光温柔，晚风微凉。朱苑松了口气，尹禛别开了脸。似乎，真的……没什么改变。
至少，在这一刻的夕阳余晖里，在两位少女无声的担忧前，那个关于时间线、帝王意志和伟人投影的惊天秘密，暂时被校园傍晚的宁静所覆盖。生活，还在继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