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下,尹禛懒洋洋地陷在旧沙发里,指尖漫不经心地在遥控器上跳跃,电视屏幕的光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明明灭灭,映照出墨玉般眼眸深处难以捉摸的幽光。朱苑抱着叠好的干净衣物,像只受惊的小鹿,飞快地瞥了我们一眼,低低说了声“咱去洗澡了”,便逃也似的钻进了卫生间。
水声淅淅沥沥响起,隔绝了客厅的寂静。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还残留着饭菜的味道和尹禛身上那股独特的草木清香。我起身,走到沙发旁,在她身边略显局促地坐下。老旧的沙发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尹禛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在闪烁的屏幕上,仿佛上面演着世间最精彩的戏码。然而,就在我坐下的瞬间,她的左手如同灵巧的蛇,毫无征兆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滑入我的掌心!
她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触感和深蓝色染料的微粘感,一根一根,强硬地、精准地嵌入我的指缝,与我十指紧紧相扣!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被冰冷的藤蔓缠住。
她终于微微侧过头,墨玉般的眼眸斜睨着我,嘴角勾起一抹狡黠又危险的弧度。另一只手抬起,食指轻轻竖在唇边,比了一个无声却极具压迫感的“嘘——”的手势。那眼神里的警告清晰无比:安静,配合,别动。
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我掌心的汗意和骤然加速的心跳。水声在背景里单调地响着,成了此刻唯一的计时器,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她的指尖在我手背上轻轻划过,带着一种宣告所有权的冰凉触感。
卫生间的水声渐渐变小,继而停止。接着是窸窸窣窣擦拭身体的声音,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朱苑要出来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尹禛动了!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身体微微前倾,温热的、带着清甜气息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在我完全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惊愕目光中,一个柔软而微凉的触感,如同蜻蜓点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烙印感,轻轻印在了我的脸颊上!
一触即分。
她迅速退回原位,脸上瞬间切换回那种天真烂漫、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的俏皮笑容。她松开与我紧握的手,动作流畅自然得像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
“记住哦,小木头,”她压低声音,凑近我耳边,用那甜糯的山林腔调,带着撒娇般的口吻,却字字清晰如冰珠落地,“这是我们的秘密。不可以——对任何人说。”那“任何人”三个字,被她咬得极重,墨玉般的瞳孔深处闪烁着冰冷的警告。
话音刚落,卫生间的门被拉开。
朱苑裹着宽大的T恤,头发湿漉漉地用毛巾包着,带着一身氤氲的热气和清新的皂角香走了出来。小脸红扑扑的,看到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尹禛(她显然没注意到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秒),明显愣了一下。
“尹...尹禛同学?”朱苑怯怯地开口,目光在尹禛和我之间游移,“你...你要走了吗?”
尹禛已经站起身,动作轻快得像只林间小鹿,顺手拿起她那个靛蓝土布书包,发梢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嗯哼!”她笑容灿烂,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天不早啦,再晚奶奶该担心啦!谢谢小木头的晚饭!”她朝我挥了挥手,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我刚刚被“盖章”的脸颊,带着十足的得意和挑衅,然后像一阵自由的山风,头也不回地开门离开了。
沉重的铁门关上,隔绝了她身上那股草木气息。客厅里瞬间只剩下我和朱苑,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水汽、皂香和尹禛最后留下的、无声硝烟的味道。
朱苑站在原地,小手无意识地揪着T恤的下摆,眼神有些茫然地看着关上的门,又看看我。“她...她走了?”
“嗯,走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脸颊被亲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微凉的触感和灼烧感,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朱苑似乎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塌下来。她慢慢走到沙发边,挨着我坐下,中间隔着一小段礼貌的距离。洗去疲惫和尘垢后,她的小脸透着干净的粉晕,湿漉漉的头发散落几缕在光洁的脖颈上,宽大的T恤领口下锁骨清晰可见,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脆弱又纯净的气息。
沉默在小小的客厅里蔓延,只有老旧的电视机还在尽职尽责地播放着晚间新闻的背景音。
“林默同学...”朱苑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沉寂。她没有看我,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嗯?”我侧过头看她。
“咱...咱今天...是不是说了很多...不好的事?”她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水光,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湖泊,“咱...咱以前...从来不敢跟别人说这些的...”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开始断断续续地流淌出来,像压抑了太久的山涧终于找到了出口:
“咱...咱其实...不记得娘的样子了...一点印象都没有...爹说娘生咱的时候...就...就没了...”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泪水无声地滑落,“后来...后来爹也病了...家里穷...药也买不起...咱就记得他躺在床上...很瘦很瘦...咳得厉害...最后...最后也...”
她说不下去了,肩膀微微耸动,压抑地啜泣着。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背,却又在半途停住,只是静静地听着。
“再后来...就剩奶奶和咱了...”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控制着情绪,“奶奶年纪大了,眼睛不好,手也抖...可还是...还是给人缝缝补补...赚点钱...给咱买米买面...咱身上这校服...”她扯了扯洗得发白的袖口,那里针脚细密的补丁在灯光下格外显眼,“就是奶奶...用攒的碎布头...一针一线给咱补的...她说...百家布结实...能穿好久...”
“可...可前阵子...奶奶也...也走了...”她的眼泪汹涌而出,声音破碎不堪,“她走的时候...拉着咱的手...说对不住咱...让咱一个人...孤零零的...咱...咱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房子没了...银行的人凶得很...把咱的东西都扔了出来...咱抱着奶奶的针线盒...在街上走了好久好久...不知道要去哪里...天好黑...好冷...”她蜷缩起身体,像要把自己缩成一团,小小的身躯在宽大的T恤下显得无比单薄无助,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腿上,“咱那时候...真的觉得...天塌了...什么都没有了...”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琥珀色的眼眸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感激,牢牢地锁住我:“林默同学...真的...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咱...咱可能真的...真的就...”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用力地摇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咱...咱知道...跟你说这些...不好...”她用手背胡乱抹着眼泪,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深深的歉意,“把...把这么多不好的...难过的事...都倒给你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咱就是...就是憋得太久了...看见你...就...就忍不住了...”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怯怯地看着我,生怕我会因此厌烦她。
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听着她破碎的倾诉,感受着她字字句句中那深入骨髓的孤独和无助,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涩。那点因为尹禛而残留的惊悸和慌乱,此刻完全被汹涌的同情和怜惜所淹没。
“不用说对不起,”我的声音有些发干,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你愿意告诉我,我...我很高兴。”笨拙的话语在巨大的悲伤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颗千疮百孔的心,那些空洞的“别难过”、“会好的”显得如此虚伪。
看着她依旧低垂的、沾满泪痕的小脸,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身上那件带着奶奶最后爱意的补丁校服(虽然此刻穿着我的T恤),一种强烈的、想要抚平她伤痛的本能驱使着我。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极其轻柔地抬起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落在了她柔软微湿的发顶。
我的指尖穿过她微凉的发丝,感受到她瞬间的僵硬,但并没有躲闪。我的手掌很轻很轻地、带着安抚的意味,在她头顶揉了揉。动作有些笨拙,甚至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生涩。
“都过去了,朱苑学姐,”我低声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温暖一些,“至少...今晚,这里很安全。”
我的触碰和话语,像是一道微弱的暖流,终于冲垮了她最后强撑的堤坝。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我,琥珀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被理解的触动,有释放后的疲惫,更有一种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毫无保留的依赖。
她没有说话,只是任由泪水无声流淌。然后,她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巢的倦鸟,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巨大的信任感,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将小小的脑袋,靠在了我抚摸着她头发的手掌下,脸颊轻轻贴上了我的掌心。
那微凉的、带着泪水的湿意和少女柔软肌肤触感的重量,清晰地传递到我的掌心,也重重地落在了我的心上。
窗外,城市的霓虹在夜色中闪烁。狭小的客厅里,电视机的声音成了遥远的背景。只有她压抑的呼吸声,和我掌心下那脆弱又温暖的依靠,在寂静中清晰可闻。尹禛留下的那个带着警告的吻痕似乎还在脸颊微微发烫,但此刻,掌心那沉甸甸的信任与依赖,却以一种更沉静、更深邃的力量,悄然覆盖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