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的校园时光,如同一条平缓流淌的小溪,波澜不惊地滑过。没有刘彘的冰冷视线刻意扫来,没有突如其来的“军情”任务,也没有尹禛和朱苑在放学路上关于“秘密”的欲言又止。上课、下课、吃饭、午休……一切都按部就班,带着一种久违的、令人心安的规律感。
我甚至生出一种错觉:也许,这充斥着“帝王将相”的奇幻校园生活,也能偶尔回归这种普通高中生的平静节奏?每天都能这样就好了。这份难得的安宁,像午后透过窗棂的暖阳,让人忍不住想多停留一会儿。
放学的铃声响起,我收拾好书包,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汇入放学的人潮,而是拐了个弯,走向那座熟悉的、散发着陈年书香的老建筑——图书馆。答应了李老师今天放学后帮他整理一批新到的旧书。
推开厚重的橡木门,熟悉的混合着纸张、油墨和木头微甜的气息扑面而来。夕阳的金辉透过高大的彩色玻璃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斑斓的光带。图书馆里静悄悄的,只有尘埃在光柱里无声起舞。
“李老师?”我轻声呼唤,声音在空旷的书架间回荡,没有得到回应。
我走到管理员的位置——那张靠窗、堆满了书籍和文件的旧书桌旁。李老师不在。桌面上显得有些凌乱,摊开着几本厚厚的工具书,旁边放着一个掉了漆的大搪瓷茶缸。
最引人注目的是桌上摊开的一本书。
封面已经有些磨损、纸张泛黄的旧书——《谁是最可爱的人》,作者:红杨树。书页被翻得很旧,边角卷起,显然被主人反复摩挲阅读过。
而压在它上面的,则是一叠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写满了字的稿纸。稿纸的抬头没有标题,但字迹却极其吸引人——那是用钢笔书写的、极其工整标准的楷体,一笔一划都透着力量与风骨,端正得如同印刷出来的一般。稿纸的第一页开头,赫然写着六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写在汨罗江畔
我心头微微一震。汨罗江……屈原……李老师写的?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叠稿纸。李老师那标准的楷体字仿佛带着温度,一行行映入眼帘:
青青的山冈哟清清的汨罗江,
诗人之父哟在这里投江而亡。
汨罗的江水哟为什么这样清?
这里有诗人的亮节高风。
泽畔的兰芷哟为什么这样香?
也许是骚坛上飘来的芬芳。
可敬的诗人哟早已为故国献身,
我仿佛看见他仍在披发行吟。
为什么这样憔悴呵叹息频频?
只因他对故国忧思太深。
他脸上为什么还有泪痕?
因为他爱人民爱得深沉。
诗人哟,你才是我们的民族之光。
诗人哟,你才是我们的诗歌之魂。
诗人哟,我虽然不敢与先贤相比,但我要立志追寻你的步迹。
诗人哟,你的诗篇像日月峥嵘,我要学你那金石般的坚贞。
诗人哟,我虽然不敢比你的高深,对人民我也有一颗燃烧的心。
我一生追随红旗冲过烟尘,怎敢忘自已的同志自己的人民!
隆隆的炮声哟硝烟腾腾,我怎能忘党的壮丽人民的光荣!
我们的红旗哟曾何等鲜艳,我怎忍看见她颜色暗淡?
我们的红旗哟像灿烂的早霞,我怎能看见她无声地落下?
看乱云奔涌哟黑云翻卷,阵地上出现了最大危险。
叛徒们正把红旗纷纷砍倒,我的热泪滚滚哟怒火中烧。
他们摘掉了人民心中的红星,把人民的战斗成果输得空空。
他们用糖裹的毒药欺骗人民,把神圣的信念变成了一缕烟云。
想到这里我止不住泪洒大地,解放了的人民怎能再当雇佣奴隶?
诗人哟,你当年在江畔如痴如醉,我今天的忧思呵也恰似洞庭湖水。
但我决不效你投湖投江,必要时我将举起明亮的刀枪!(删减了一点)
文字沉郁顿挫,饱含着深沉的历史感怀与对先贤的无限敬仰,字里行间更透着一股对民生疾苦的切肤之痛和一种明知前路艰险却百折不挠的坚韧意志。我被这力透纸背的文字深深吸引,心潮随之起伏。
放下稿纸,目光又落在那本《谁是最可爱的人》上。我忍不住翻开那泛黄的书页。书中描绘的松骨峰战斗、马玉祥火中救儿童、战士们一把炒面一把雪……那些朴实无华却又惊心动魄的文字,那些在极端环境下依旧闪耀着人性光辉的英雄群像,如同巨锤般一下下敲击着我的心灵。
“他们的品质是那样的纯洁和高尚,他们的意志是那样的坚韧和刚强,他们的气质是那样的淳朴和谦逊,他们的胸怀是那样的美丽和宽广!”
书中的这句话,如同洪钟大吕,在我脑海中反复回响。联想到稿纸上那些为理想、为苍生抛头颅洒热血的先贤,联想到书中那些在冰天雪地里用血肉之躯筑起长城的战士……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悲怆和敬意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我的心房。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酸涩。那些牺牲,那些苦难,那些在黑暗中依然燃烧自己照亮前路的灵魂……他们所做的一切,在那个绝望的年代,真的只是徒劳吗?那些滚烫的鲜血,真的只是浸入了冰冷的历史土壤,再无回响吗?
就在我沉浸在这份来自历史深处的沉重与感动中,几乎要落下泪来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小娃子,看入神了?”
我猛地抬起头。
李老师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外套,袖口随意地挽着,手里还提着一个装满了旧书的竹编筐。他脸上带着惯常的、如同大地般宽厚包容的笑容,目光温和地看着我,也扫过我手中摊开的书和稿纸,以及我微微泛红的眼眶。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还未平复的激动和一丝哽咽的哭腔,脱口而出:
“李老师……这些……这些书上写的,稿纸里写的……那些牺牲,那些苦难……那些人……他们所做的一切,真的……真的只是徒劳吗?”
问出这句话时,我的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仿佛在为一个时代的悲怆寻求一个答案。
李老师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仿佛沉淀了万水千山,闪动着洞悉一切又包容一切的智慧光芒。他放下竹筐,走到桌边,拿起那个掉了漆的大搪瓷茶缸,给自己倒了杯热水。袅袅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他脸上深刻的皱纹。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布满厚茧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一切都过去了,小娃子。”他的声音不高,带着那软糯的湘南口音,却像磐石般沉稳,清晰地落在寂静的图书馆里,也落在我翻腾的心湖上,“之前那些血和泪……都过去了。”
他端起茶缸,吹了吹热气,目光透过氤氲的水汽,望向窗外沉落的夕阳,眼神悠远而平和。
“你现在要做的事啊,”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笑容如同历经风霜却依旧温暖的秋阳,“就是——”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地说道: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这八个再简单不过的字,从李老师口中说出,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嘱托和期望。它轻描淡写地拂去了历史的悲怆,却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未来的希望,稳稳地放在了我的心上。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李老师的身影和他手中那朴素的搪瓷茶缸染成温暖的金色。图书馆里,只有书页的微响和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沉浮。那来自历史深处的沉重疑问,似乎在这份温暖的平静和朴素的期望中,找到了某种无声却无比坚实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