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的惊心动魄和图书馆里李老师夫妇带来的那份温润安宁，如同投入湖心的两颗石子，漾开的涟漪尚未平息，周三便已悄然而至。校运会依旧如火如荼，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塑胶混合的气息，夹杂着广播里激昂的解说和此起彼伏的加油声。
今天我终于没有参赛项目了，紧绷的神经得以稍缓。学生会的任务依旧繁重，我和赵璐瑶再次被分配在一起，负责某个项目区的物资调配和运动员后勤保障。偌大的操场上，赵璐瑶抱着她那本从不离身的、厚得像砖头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贴着各种颜色的便签。她穿梭在堆放矿泉水和功能饮料的箱子、急救箱和备用号码布之间，动作依旧麻利，指挥着几个低年级的志愿者，条理清晰。
但敏锐的我，还是察觉到了她与往日的不同。
那份近乎偏执的认真劲儿还在，甚至更甚。她推眼镜的频率高得惊人，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专注，却又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了些，嘴唇微微发干。最明显的是，她脸上那标志性的、带着点不服输的倔强和干劲，似乎蒙上了一层灰暗，像是电力耗尽的机器，只是在凭借着惯性运转。
“赵璐瑶，”趁着暂时没有运动员过来，我走到她身边，递过去一瓶水，“你没事吧？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她猛地抬起头，像是被我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用力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撑起一个笑容：“啊？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就是……有点热。”她接过水，拧开盖子灌了一大口，动作有些急促，水珠顺着嘴角流下也顾不上擦。
“真没事？”我看着她略显涣散的眼神和眼底淡淡的青黑，不太放心，“昨晚没睡好？学生会那边任务太重了？”
“没有没有！”她立刻摇头，语速飞快，像是在掩饰什么，“都安排好了！校运会的流程、各项目时间表、应急预案、备用物资清单我都复核了三遍！赢会长助理的工作我也没落下，今天早上六点就把整理好的报表发过去了！学习进度……嗯，昨天晚自习也按计划完成了第三章的习题……”她下意识地翻开了怀里的笔记本，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仿佛只有这些冰冷的文字和数据才能给她带来一丝安全感。
她越说越快，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亢奋，像是在说服我，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但那苍白疲惫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却出卖了她此刻的状态。
“赵璐瑶，别太拼了……”我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有些发紧。
“没事！真的没事！”她猛地合上笔记本，打断了我的话，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强调，“这点工作量算什么！我能行！必须行！”她像是在给自己打气，眼神却有些飘忽。
就在这时，广播里传来通知：“请后勤组同学注意！铅球区急需补充两箱矿泉水和一箱功能饮料！重复，铅球区急需补充！”
“来了！”赵璐瑶像是找到了转移注意力的出口，立刻应道，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干练。她迅速合上笔记本，指着旁边堆放的箱子对我快速说：“林默，你搬功能饮料，我搬矿泉水！铅球区在西边，动作快！”
她不等我回答，已经弯下腰，双手抓住一箱24瓶装的矿泉水，猛地发力想要搬起来。那箱子对她来说显然太重了，她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来吧！”我赶紧上前想帮忙。
“不用！我能行！”她咬着牙，倔强地拒绝了，憋着一口气，硬是将那沉重的箱子抱离了地面。她挺直脊背，抱着箱子，迈开脚步就朝铅球区的方向走，脚步明显有些虚浮。
我看着她瘦小却倔强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赶紧搬起那箱功能饮料跟上。
正午的太阳毒辣地炙烤着操场，空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赵璐瑶抱着沉重的箱子，脚步越来越沉重，呼吸也变得急促而粗重。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和后背的校服，紧紧贴在身上。她的脸色已经不是苍白，而是透着一股不正常的潮红。
“赵璐瑶，休息一下！换我来！”我再次出声，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担忧。
她似乎想摇头，但身体却诚实地给出了反应。
就在我们快要走到铅球区边缘时，赵璐瑶的脚步猛地一个踉跄！怀里的矿泉水箱脱手而出，“哐当”一声重重砸在地上，几瓶水滚了出来。
“赵璐瑶！”我惊呼一声，扔下手中的箱子冲过去。
只见她身体软软地晃了晃，眼睛瞬间失去了焦距，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小心！”我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到她身后，在她彻底摔倒之前，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接住！她的身体很轻，但倒下的冲击力还是让我后退了半步才稳住。怀中的少女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绀，额头上全是冰冷的虚汗，呼吸微弱而急促。
“赵璐瑶！赵璐瑶！”我焦急地呼唤着她的名字，轻轻拍打她的脸颊，没有任何反应。
中暑！肯定是中暑加过度劳累！
我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她背到背上。她的身体软绵绵的，脑袋无力地垂在我的肩侧。我托住她的腿弯，调整好姿势，迈开大步就朝着操场边缘的医务室方向狂奔而去！
“让开！让开！”我一边跑一边大喊，汗水顺着额角滑进眼睛里也顾不上擦。背上的重量很轻，但心中的担忧却重如千钧。赵璐瑶微弱的呼吸喷在我的颈侧，带着灼热的气息，更让我心急如焚。
医务室的门被我猛地撞开。
“老师！快！她晕倒了！”我气喘吁吁地将赵璐瑶小心地放到靠墙的检查床上。
校医是个经验丰富的中年女老师，见状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快步过来。她迅速检查了赵璐瑶的瞳孔、脉搏和体温。
“是中暑了！体温有点高，脉搏快而弱。”校医快速做出判断，语气沉稳，“快，把她移到空调出风口下面那张床！解开领口扣子！小林，你去拿湿毛巾和冰袋来！”
我立刻照做，配合校医将赵璐瑶移到更凉爽的位置，解开她校服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露出纤细的脖颈。又飞快地从冰箱里取出冰袋，用毛巾包好，递给校医。
校医将冰袋敷在赵璐瑶的额头和颈部大动脉处，又用湿毛巾擦拭她的手臂和小腿帮助散热。同时拿出藿香正气水，小心地喂她喝了一点下去。
“小林，她最近是不是压力很大？休息严重不足？”校医一边操作，一边头也不抬地问我。
“是！”我连忙点头，看着赵璐瑶紧闭双眼、毫无血色的脸，心里充满了内疚，“她是我们学生会赢会长的助理，校运会后勤总协调，自己学习也抓得很紧……昨天好像就睡了三四个小时……”
“胡闹！”校医皱了皱眉，语气严厉，“再年轻的身体也经不起这样透支！这是中暑加疲劳过度！身体在报警了！让她好好休息，补充水分和电解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连连点头，看着校医有条不紊地处理，赵璐瑶的脸色似乎稍微缓和了一点，呼吸也平稳了一些，但依旧昏迷不醒。
看着她这副脆弱的样子，再想想她平时抱着笔记本、永远一副“我能行”的倔强模样，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趁校医去准备葡萄糖水的时候，我悄悄溜出了医务室，跑到最近的小卖部。
等我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瓶电解质饮料，一盒切好的水果拼盘（特意选了西瓜、梨这些水分足的），还有一小块包装朴素的黑巧克力（听说能快速补充能量）。
赵璐瑶还没有醒。我轻轻把东西放在她床头的小柜子上，拉了张椅子坐在旁边守着。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没了那副厚厚的眼镜和总是紧绷的神情，此刻的她显得格外安静，甚至有些……单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病床上的人终于有了动静。
赵璐瑶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眉头微微蹙起，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呻吟。她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眼神起初一片茫然，失焦地看着医务室白色的天花板。
“赵璐瑶？你醒了？”我轻声问道，凑近了些。
她的眼珠缓缓转动，视线终于聚焦在我脸上。那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困惑，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闪过一丝惊恐和巨大的羞耻感！
“我……我……”她想坐起来，但身体虚软无力，刚抬起一点又跌了回去，脸色瞬间更白了。
“别动！”我赶紧按住她，“你中暑晕倒了，刚醒，好好躺着！”
“晕……晕倒了？”她喃喃道，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她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又看了看自己敞开的领口和额头的冰袋，最后目光落在床头柜上我放着的饮料和水果上。她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巨大的委屈和挫败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
“呜……”她猛地拉起薄薄的白色被单，盖住自己的脸，压抑的、带着巨大委屈和自责的哭声从被单下闷闷地传了出来。瘦弱的肩膀在被单下剧烈地耸动着，像一只受伤后躲进壳里的小兽。
“没事了，没事了……”我有些手足无措，只能笨拙地安慰着，轻轻拍了拍她裹着被单的肩膀，“医生说你就是太累了，中暑了，休息一下就好。”
她的哭声并没有停止，反而更加压抑和痛苦。过了好一会儿，哭声才渐渐变成抽噎，她慢慢拉下被单，露出一双哭得又红又肿、蓄满泪水的眼睛。她不敢看我，只是死死地盯着天花板，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自责：
“我……我搞砸了……我晕倒了……铅球区的补给……肯定没送到……耽误事了……赢会长交代的任务……还有下午的跳高检录流程表……我还没来得及最后核对……完了……全完了……”她越说越绝望，眼泪又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我怎么这么没用……这点事都做不好……我还想……还想证明给赢会长看……证明给所有人看……我赵璐瑶可以……可以做到最好……”
原来如此。所有的压力，所有的不眠不休，所有近乎自虐的拼命，都源于内心深处那份沉重的、想要证明自己价值的执念。她把自己逼到了悬崖边，只为了换取一个“最好”的评价。
看着她被泪水浸湿的苍白小脸，听着她充满绝望的自责，我心中五味杂陈。这感觉，何尝不熟悉？被刘彘命令跑尾棒时的恐惧，被逼着跑万米时的绝望……只是她选择了另一种更沉默、更内耗的方式在对抗。
“赵璐瑶，”我拿起那瓶电解质饮料，拧开盖子，递到她嘴边，“先喝点水。”
她抽噎着，顺从地就着我的手喝了几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似乎让她稍微平静了一点。
“听着，”我放下瓶子，看着她依旧通红的眼睛，语气尽量放得平缓而坚定，“你没有搞砸。铅球区的物资，在你晕倒后我就立刻叫人送过去了，一点没耽误。跳高检录表，我刚才抽空帮你核对完了，没问题，已经交给负责的同学了。”
她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泪水还挂在睫毛上。
“真……真的？”
“真的。”我用力点头，“所以，别自责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的身体。医生说了，你这是中暑加过度疲劳，身体在警告你，必须停下来休息了。”
“可是……可是……”她嘴唇蠕动着，似乎还想争辩，“学生会的工作……赢会长她……要求很高……我不能……”
“赢会长是要求高，但她不是机器，她也是人。”我打断她，想起了赢龘那冰冷外表下偶尔流露的疲惫，“她需要的是能持续工作的助手，不是一次就把自己燃尽的蜡烛。你把自己累垮了，才是真的耽误工作。”
我拿起那盒水果拼盘，用牙签叉起一块水灵的西瓜递给她：“吃点东西，补充点水分和糖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小口小口地吃着。甘甜的汁水似乎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看着她慢慢吃东西的样子，我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赵璐瑶，我知道你想做好，想把每件事都做到完美。但你要明白，‘完美’不是靠把自己榨干就能换来的。马拉松跑过吗？”我指了指自己，想起了那二十五圈的煎熬，“最重要的不是起跑多快，也不是途中某个瞬间多猛，而是找到自己的节奏，合理分配体力，然后……坚持到终点。学习和工作也是一样。”
我指了指她放在床头柜上那本厚重的笔记本：“你这本‘战略宝典’很好，但它不是用来逼死你自己的军令状。它应该是指南针，是路线图，不是催命符。你得学会给自己留点喘息的空间，劳逸结合。”
赵璐瑶默默地听着，小口吃着水果，眼泪渐渐止住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那本陪伴她无数日夜、此刻却显得有些沉重的笔记本，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迷茫。
“我……我停不下来……”她小声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无助，“我一停下来……就觉得心慌……觉得会被落下……觉得……辜负了别人的期望……”
“那你就辜负一次试试看！”我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看看现在！你把自己累倒了，事情照样有人做！世界没塌！赢会长也没因为你休息半天就开除你！相反，你再这样下去，才是真的辜负了所有关心你的人，也辜负了你自己这身本事！”
我的话似乎像一记重锤，砸在了她心上。她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嘴唇微微张着，却说不出话。那双红肿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震惊、委屈，但似乎也有一丝……被点醒的茫然？
医务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运行的轻微嗡鸣。窗外的操场上，隐约传来广播声和加油声，仿佛另一个喧闹的世界。
过了许久，赵璐瑶才极其缓慢地、极其小声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那……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看着她这副小心翼翼、仿佛迷路小鹿般的模样，我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我拿起那块黑巧克力，剥开包装纸，塞到她手里。
“现在？”我看着她，语气放得前所未有的温和，“现在，把这块巧克力吃了，把饮料喝完，然后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剩下的事，等你有力气了再说。”
赵璐瑶低头看着手里那块深褐色的巧克力，又抬头看看我，眼圈又有点泛红，但这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多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哽咽：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