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教室的玻璃窗，暖洋洋地洒在课桌上。刚从图书馆回来的我，感觉整个人像被重新注入了活力。李老师那番关于“普通人力量”的箴言，如同拨开了心头的迷雾，那些因“帝王”威压、朱苑困境、自身渺小而产生的无力感，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脚踏实地的信念感所取代。目光专注地追随着老师的讲解，嘴角甚至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一种久违的、轻快而充满希望的情绪在胸腔里流淌。
这种变化显然没有逃过那双冰冷而敏锐的眼睛。
课间休息的铃声刚响，一本厚重的英文词典就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啪”地一声拍在了我的课桌边缘。我抬起头，正对上刘彘那双琥珀色的、如同冰封湖泊般的眼瞳。她微微俯身，清冽的松雪气息瞬间笼罩下来，带着一丝探究的审视。
“什么事？”她的声音依旧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但似乎少了几分平日的绝对命令感，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询问，“你看起来……很兴奋？”她的目光在我明显比上午精神焕发的脸上逡巡，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这种“脱离掌控”的情绪波动感到不解。
面对她的询问，我并未像往常那样感到压迫或紧张。心中那份被李老师点燃的信念感，让我有了直视这位“帝王”的底气。我索性放下笔，转过身，坦然地迎上她的目光，语气里带着一种分享的真诚和尚未褪去的振奋：“嗯！是有点兴奋。刚才去图书馆找李老师聊天，他给我讲了些道理，让我觉得……好像很多事情，也没那么绝望了。”
刘彘的眉梢似乎又挑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哦？那个图书管理员？他讲了什么大道理，能让你这……”她顿了顿，似乎想找个合适的词形容我之前的“蔫头耷脑”，“……状态焕然一新？”
我没有直接复述李老师关于“人民力量”、“物质武器”那些听起来可能过于“激烈”的原话。而是选择了更核心、也更符合校园语境的表述：“李老师说，普通人遇到困难和不公，不能只想着自己是弱者。要懂得团结值得团结的人，学习有用的知识，锻炼好身体。这样汇聚起来的力量，才是真正能改变现状的。”我的眼神明亮，话语间充满了被点亮的信念感，“我觉得他说得对！与其自怨自艾，不如行动起来！”
然而，刘彘听完，脸上并未出现认同或赞赏。她那精致的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极其细微、带着明显嘲讽和洞悉世事的弧度。琥珀色的眼瞳里闪烁着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理性光芒。
“团结？”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般刺入我刚刚升腾起的热情，“林默，你告诉我，你怎么判断哪些人是‘值得团结’的？”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指核心，“人心隔肚皮。你怎么知道那个表面和你称兄道弟、喊着团结口号的人，背地里不是一只更大的蛀虫？甚至就是制造不公、滋生‘蟑螂’的源头之一？表面团结，内里蛀空，这样的例子，历史上、现实中，比比皆是。”
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直指要害的质问噎了一下。团结谁？李老师强调了团结志同道合者，但如何辨别？这确实是个难题。没等我组织好语言，刘彘的第二波“冰雨”又紧随而至。
“再者，”她微微扬起线条优美的下颌，带着一种俯瞰全局的冷漠，“光靠几句‘团结起来’、‘力量无穷’的口号，就能把一盘散沙聚成磐石？幼稚！”她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口号是廉价的煽动，是乌合之众的迷魂汤。真正有效的团结，需要严密的组织，清晰的纲领，严格的纪律，以及…强有力的核心！否则，不过是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风一吹就散了。”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欣赏我脸上因她话语而凝固的表情，然后抛出了第三个、也是最致命的问题：
“就算你侥幸团结了一群人，形成了一股力量。然后呢？”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历史的冰冷，“你有没有听过‘鹅群效应’？一群鹅跟着头鹅飞，头鹅去哪里，它们就去哪里，毫无主见。一旦头鹅被射落，或者迷失了方向，整个鹅群就会陷入混乱，甚至撞向悬崖！你所谓团结起来的‘力量’，里面有多少人是盲从者？有多少人是真正明白为何而战？当失去了那个所谓的‘领袖’或‘核心’，当遇到真正的挫折和分化，他们还能剩下几分凝聚力？还能不能保持你期望的那种‘改变现状’的力量？恐怕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甚至反噬自身！”
最后，她微微前倾，那双深不见底的琥珀色眼瞳牢牢锁住我，如同在进行一场灵魂的拷问，声音低沉而充满现实主义的残酷：“而且，林默，不要天真了。人性慕强。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你口中那些被团结的‘普通人’，他们真正追随的是什么？是虚无缥缈的口号？还是你口中那‘团结的力量’？不！他们追随的，往往是那个看起来最强、最能带给他们利益或安全感的人！一旦有更强大的力量出现，或者你展现出一丝软弱，你猜，他们所谓的‘团结’，会不会立刻转向？”
刘彘的话语，如同精准的连珠炮，每一发都打在我刚刚建立起的、关于“团结力量”的朴素信念的薄弱环节上。她的问题尖锐、冷酷、直指人性深处和组织运作的复杂性。表面团结的蛀虫、口号的无用、乌合之众的盲从与脆弱、人性的慕强本能……这些问题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温暖的篝火扑灭了大半，只剩下呛人的浓烟和刺骨的寒意。
我怔怔地看着她。午后的阳光勾勒着她完美的侧脸轮廓，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还有那双闪烁着冰冷智慧光芒的眼瞳。这一刻，我仿佛透过她那副拒人千里的“帝王”外壳，看到了一个极其敏锐、思维缜密、对人性与权力本质有着远超同龄人理解的灵魂。她的质疑不是胡搅蛮缠，而是基于深刻洞察的、近乎残酷的现实拷问。
我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目光不由自主地、深深地凝视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她的冷静，她的犀利，她那种剥离情感、直指核心的思维方式，在剥开我幼稚幻想的同时，也展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的魅力。
“怎么了？”刘彘似乎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那冰封的完美面具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她微微蹙眉，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为什么一直盯着我？”
我回过神来，脸上没有被她质问后的沮丧或恼怒，反而缓缓地、极其真诚地绽开了一个笑容。那笑容里带着恍然大悟的钦佩，和一种发自内心的赞叹。
“没什么，”我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目光依旧停留在她那双如同蕴藏着寒潭深渊的眼睛上，“刘彘同学，我只是突然觉得……你真聪明。脑子真灵光。”
我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点点的自嘲。
“你说的这些问题……表面团结的蛀虫、口号的无用、盲从的鹅群、人性的慕强……我之前一点都没考虑过，只是凭着一腔热血觉得‘团结就是力量’。”我摇了摇头，笑容更深了些，带着一种“被你点醒”的坦诚，“你却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来，每一个问题都戳在最关键的地方。真的……很厉害。”
我的话语并非恭维，而是真实的感受。在刘彘那冰冷犀利的剖析面前，我那些被李老师点燃的、未经深思的热忱，显得如此单薄和理想化。她的质疑，如同一盆冰水，虽然刺骨，却也让我瞬间清醒，逼迫我去思考“团结”背后更复杂、更现实的维度。
刘彘显然没料到我会是这样的反应。她预想中的反驳、辩解或者被打击后的消沉都没有出现，反而得到了这样直白而真诚的……夸奖？她那冰冷的琥珀色眼瞳里，极其罕见地掠过一丝明显的愕然。白皙的脸颊上，那抹熟悉的、如同晚霞般无法控制晕染开的红晕，再次悄然浮现，迅速蔓延至耳根。她甚至下意识地避开了我直视的目光，微微侧过头去，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试图遮掩那瞬间的失态。
空气仿佛凝固了。课间的喧闹似乎被隔绝开来。只有阳光在课桌间流淌，映照着她微红的侧脸和我脸上那带着钦佩与思索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