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赛的硝烟和韩淮那句冰冷的“指挥得不错”带来的微妙成就感，在推开家门、闻到食物香气的瞬间，就被一种更踏实、更温暖的感受取代了。
“林默同学？你...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朱苑惊喜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她系着我那条略显宽大的旧围裙，正小心翼翼地用勺子搅动着锅里咕嘟冒泡的米粥，氤氲的热气熏得她小脸红扑扑的，额角还沾着一点面粉。看到我，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两颗被擦亮的宝石。
“嗯，训练赛对手那边临时有事，只打了两把就散了。”我放下书包，换上拖鞋，自然地走向厨房，“好香啊，煮的什么？”
“就...就是普通的青菜粥，还有...咱用剩下的钱买了点咸菜...”朱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搅动粥的动作更轻柔了，“想着你训练辛苦，回来能吃点热乎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我来帮忙。”我挽起袖子，接过她手里的勺子，“你去把咸菜切一下吧，我来看着火。”看着她因为忙碌而微微汗湿的鬓角和专注的侧脸，心头那点因为训练赛胜负带来的起伏彻底平息下来，只剩下一种熨帖的平静。
晚饭很简单，青菜粥配咸菜，还有两个煮鸡蛋。但朱苑吃得很香，小口小口地喝着粥，脸上带着满足的红晕。灯光下，她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那个细密的补丁似乎也变得柔和起来。我们聊着些学校里的琐事，避开那些沉重的、关于“帝王”和“狩猎”的话题，气氛难得的轻松。
收拾完碗筷，各自洗漱完毕。我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浴室，看到朱苑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缩进被子里，而是坐在客厅那张旧沙发的一角，怀里抱着那本从图书馆角落翻出来的、封面都有些磨损的《西游记》，正就着台灯昏黄的光线，看得入神。柔和的灯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是少有的沉静，甚至带着一丝困惑的思索。
“在看《西游记》？”我有些意外，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之前没听你说喜欢看这个？”
朱苑闻声抬起头，眼神还带着点从书页中抽离的恍惚。她合上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有些卷边的封面，小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喜欢和更多不解的表情。
“嗯...以前看过一遍的，可喜欢孙悟空了，”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回忆，“觉得他好厉害，会筋斗云，有金箍棒，打妖怪，保护师父...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大英雄！”说到孙悟空，她眼里还闪着小时候那种纯粹的崇拜光芒。
“可是...”她话锋一转，眉头微微蹙起，琥珀色的眼眸里充满了真切的困惑，“现在重新看，就...就觉得好多地方想不通了，心里头堵得慌。”
“哦？哪里想不通？”我被她认真的样子逗笑了，也来了兴趣。
“你看这里，”她翻开书，指着狮驼岭那一段，“青狮、白象、大鹏鸟三个妖怪，把狮驼国的人都吃光了，弄出个尸山血海的妖国！这里离灵山那么近，普贤菩萨和文殊菩萨是他们的主人啊！他们难道不知道吗？为什么不出手早早收服他们？非要等孙悟空他们一路打过来，死了那么多人，吃了那么多苦头才出现？这...这难道不是故意的吗？”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和委屈，仿佛代入了那些被妖怪残害的无辜百姓。
“还有这里，”她又翻到金角银角大王那段，指着孙悟空被紫金葫芦吸进去快要化成脓水的情节，“太上老君是他的坐骑和童子下界为妖，偷了他的宝贝。悟空在里面都快死了！老君他...他难道感应不到自己的宝贝在作恶？感应不到悟空有危险？为什么非得等到悟空自己想办法快反败为胜了，他才慢悠悠地下来喊一声‘住手’？难道...难道在这些神仙菩萨眼里，”朱苑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受伤和迷茫，“这些下界作乱的妖怪...才是自己人？我们这些凡人，还有悟空他们...就活该被折腾吗？”
她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眸直直地看着我，里面充满了寻求答案的渴望和一种对书中世界“规则”的深深不解。那眼神如此纯粹，又如此沉重，仿佛承载着她自身在这个复杂世界里感受到的某种不公和无力感。
我愣住了。
朱苑的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捅破了我脑海中关于《西游记》那层“热闹神话”的薄纱。以前看，只觉得孙悟空神通广大打妖怪很爽快，神仙们最后出来收拾残局是理所当然。可现在，经由朱苑这带着底层视角和朴素正义感的发问，那些隐藏在神佛光辉下的冷漠、算计甚至纵容，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神仙明知坐骑下界为祸却不闻不问？
为什么非要等到生灵涂炭、取经人九死一生才姗姗来迟？
是考验？是劫数？还是...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神仙们高高在上，凡人的苦难，乃至孙悟空这样的“体制外”英雄的挣扎，在他们眼中，是否真的只是棋局的一部分，甚至...是必要的过程？
这些问题，我一个都回答不上来。
《西游记》在我心中构建的那个充满英雄主义的浪漫神话世界，仿佛在朱苑这双清澈而困惑的眼睛注视下，悄然崩塌了一角，露出了底下冰冷而现实的基石。这基石，似乎与我们所处的这个“帝王”环绕、力量为尊的校园，甚至与更广阔的世界，隐隐呼应。
“这个...”我张了张嘴，感觉喉咙有些干涩，最终只能无奈地笑了笑，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朱苑学姐...你这个问题...问得太深了。我也...答不上来。” 我看着她依旧充满困惑的眼睛，补充道，“也许...就像李老师说的，这世上的事，很多道理都在书里，也在书外。神仙怎么想，我们凡人哪里猜得透？或许...就像我们看到的很多事情一样，表面的光鲜下，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规则？”
我的回答苍白无力，甚至带着点逃避。朱苑似乎也感觉到了，她低下头，重新看着那本《西游记》，手指摩挲着孙悟空腾云驾雾的插图，小声嘟囔着：“...还是喜欢悟空...他...他至少是真的在打妖怪...” 语气里带着孩子气的固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昏黄的灯光下，小小的客厅里一片安静。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
这个世界，无论是神话还是现实，似乎都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幽深。而此刻，在这个被灯光温暖的小小角落里，两个同样在寻找答案、同样感到迷茫的灵魂，因为一本旧书里的疑问，意外地靠近了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