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酒馆后巷残留的烟味,也吹得苏雅清裸露的脖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蹬着那辆嘎吱作响的灰白自行车,链条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回家的路,是从城西那片被岁月磨旧了棱角的区域,向着更靠近中心、却同样弥漫着陈旧气息的老居民区骑去。
路灯昏黄,光晕在坑洼的路面上投下模糊的影。苏雅清看着身边偶尔掠过的、打着哈欠的出租车,或是刚从夜班公交下来、满脸倦容的上班族,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了撇。
“真够讽刺的。”她心里嘀咕了一句,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别人都是从郊区往市中心挤,拼命往光亮的地方钻。我呢?守着个市中心的老破小,却得天天往城西那个犄角旮旯里钻,挣那点塞牙缝都不够的钱。”
车轮碾过一个不大不小的坑,车身猛地一颠,震得她手腕发麻。她低声骂了句脏话,用力蹬了两脚,把自行车蹬进了一个半新不旧的小区。
楼不高,也就六七层,外墙的涂料有些斑驳。她熟门熟路地把车锁在单元门口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上。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推开门,一股混杂着灰尘、未散尽的烟味和隔夜泡面汤的气息扑面而来。玄关处堆着几双看不出原色的帆布鞋和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快递纸箱——大概是她上个月图便宜买的打折速食,还没拆。
客厅几乎成了杂物间,旧家具上蒙着灰,空啤酒罐和外卖盒子散落在茶几和地上。整个屋子,只有通向卧室的那条狭窄过道还算勉强能下脚。
苏雅清看也没看那片狼藉,径直走向唯一干净点的房间——她的卧室。门也没关严,她进去后反脚轻轻一带,门虚掩着。
房间不大,一张单人床几乎占了一半空间,床边堆着几件衣服,床头柜上放着烟灰缸、口香糖盒子和一个老旧的充电宝。
她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连外套都没脱,直接把自己摔进了不算柔软的床垫里。脸埋进带着淡淡洗衣粉和烟草混合味道的枕头里,发出一声闷闷的叹息。
巷子里米澈那张固执的脸,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浮现。棕发,蓝眼,轮廓比少年时更深刻了,但那眼神里的某种东西……似乎没变。
“朋友……”苏雅清在枕头里含糊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带着浓浓的嘲讽。可心底深处,某个角落却像被针轻轻刺了一下。
十五岁认识大米,十七岁前,他们确实混在一起挺长时间。
打游戏,看球赛,唱歌,躲在苏家那个大得离谱的影音室里看碟片,对着屏幕里的特效和美女评头论足。
那时候,苏正清其实挺宅,圈子看着热闹,但能真正聊点什么的,好像也就大米一个。
他不像其他人,要么巴结他家的钱,要么就纯粹是酒肉朋友。大米……大米好像就是大米,有点混血儿的臭屁,但心思其实挺简单,也挺够意思。虽然开始的动机确实不纯,但后来的相处,很难说全是假的。
变身后,世界彻底翻了个面。
镜子里的陌生人,周围人或好奇或探究或避之不及的目光,父亲强撑的疲惫……过去的人际关系像沙滩上的城堡,被潮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家道中落?更是雪上加霜。那些曾经围着他转的“朋友”,消失得比阳光下的露珠还快。苏正清这个名字,连同她这个人,在过去的圈子里,早就成了查无此人的状态。
现在,她只有债主维克多每月准时的“问候”,只有酒馆里客人或欣赏或无视的目光,只有口袋里越来越瘪的烟盒和账单上永远触目惊心的数字。
米澈……他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要出现在她面前。
“重新认识?新朋友?”苏雅清在黑暗中无声地扯了扯嘴角,只觉得荒谬又疲惫。她现在是什么?一个被高利贷追着跑、在廉价酒馆卖唱还债的倒霉蛋。他呢?就算为人随和,那也是少爷。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性别,还有一整个崩塌的世界。
思绪像一团乱麻,在疲惫中渐渐模糊。意识沉入黑暗前,一声低低的、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微弱情绪的呼唤,从她唇边逸出:
“大米……”
刺眼的阳光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隙里钻进来,正好打在苏雅清脸上。她皱着眉,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把被子拉过头顶。宿醉般的头痛没有,但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
磨蹭到快中午,她才挣扎着爬起来。冷水胡乱抹了把脸,镜子里的脸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
她懒得收拾屋子,客厅的狼藉依旧。从厨房翻出半袋吐司,干啃了两片,又冲了杯速溶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勉强唤醒了一点精神。
下午的时间缓慢而空白。她窝在卧室里,抱着把旧吉他。
不是酒馆里用的那个,而是属于她自己的,父亲给的。
手指无意识地在琴弦上拨动,不成调的零碎音符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更多的时候是发呆,或者盯着手机屏幕——偶尔一条短信进来,不是广告,就是某个小额借贷平台的“温馨提醒”。她面无表情地划掉。
手机是她她二十岁时买的,当年顶配的iPhoneProMax。银色金属边框已经磕碰出了几道明显的痕迹,屏幕边缘也有细小的裂痕。性能倒还够用,只是电池明显不行了,半天就得充一次。她插上充电线,看着屏幕上缓慢爬升的百分比数字,心里盘算着换块电池的钱够买几包蓝莓香烟。
傍晚,天色暗下来。她换上一件干净的黑色打底衫,还是那条卡其色长筒裤,套上旧夹克。出门前,习惯性地摸出口袋里的烟盒和口香糖。烟盒里只剩下孤零零的两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抽出一根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蓝莓味的烟雾在昏暗的室内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廉价的甜腻。她对着镜子吐了个烟圈,镜中的人眼神空洞,缭绕的烟雾带来一丝虚假的生机。
掐灭烟头,丢进床头柜上满满的烟灰缸里,又塞了两片口香糖进嘴里,这才拉开门,重新融入城市的夜色。
推开“角落”酒馆沉重的木门,熟悉的混杂气味包裹上来。时间还早,人不多。舞台上,另一个驻唱,一个留着长发的年轻男人,正抱着吉他,用略显沙哑的嗓音唱着最后一首歌。是首挺流行的民谣,旋律舒缓。
苏雅清径直走向吧台。调酒师老吴对她点了点头。她熟稔地在吧台最靠里的高脚凳上坐下,这个位置灯光最暗,也最不引人注意。她从夹克内袋掏出那个伤痕累累的iPhone,屏幕亮起,电量显示83%。她插上随身带的充电宝,然后习惯性地解锁,手指无意识地划拉着屏幕。
社交媒体?和谁社交。购物APP?看了也买不起。最后停在音乐播放器上,漫无目的地翻着歌单,眼神却没有焦点,只是用这个动作掩饰着某种放空。
旁边的空位还有很多。她刚坐下没几分钟,一个高大的身影就挨着她坐了下来。位置选得如此精准,紧贴着她左边的空位。
苏雅清眉头瞬间拧紧。又来了。她在这酒馆驻唱时间不短,虽然颓废,但底子摆在那儿,加上唱歌时那股生人勿近又莫名吸引人的调调,时不时就有不知深浅的家伙凑过来搭讪。她烦透了。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猛地转过头,脸上瞬间挂起一张冷得能冻死人的臭脸,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滚远点”的警告。
然而,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轮廓深刻、带着明显混血特征的脸。棕色的头发,在吧台昏黄的顶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那双蓝灰色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搭讪者惯有的轻浮或试探,只有一种专注的、带着探究的平静。
是米澈。
苏雅清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蜇了。准备好的刻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她飞快地收回视线,重新聚焦在自己亮着的手机屏幕上,手指胡乱地在屏幕上划拉着,仿佛刚才那个凶狠的瞪视从未发生过。
米澈似乎对她的反应毫不意外。他也没说话,只是抬手示意了一下吧台后的老吴。
“一杯威士忌,加冰,谢谢。”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英伦腔调的中文。
老吴点点头,熟练地取杯、加冰、倒酒。
接下来,米澈的举动让苏雅清有点意外,又莫名地松了口气。
他没有试图跟她搭话,也没有刻意盯着她看。他的目光,落在了老吴正在调酒的手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老吴手里那个正在哐啷作响的不锈钢雪克杯上。老吴正在给另一边的客人调一杯鸡尾酒,冰块和液体在金属杯体里剧烈摇晃碰撞,发出清脆又规律的“哐!哐!哐!”声响。
米澈就那么看着,眼神专注,仿佛那摇晃的雪克杯里藏着什么宇宙奥秘。他偶尔端起自己那杯威士忌抿一小口,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调酒师的手部动作,或者说,没有离开那制造噪音的源头。
苏雅清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点。这种沉默的、没有交流压力的“陪伴”,虽然依旧让她浑身不自在,但总比硬着头皮应付对方的提问要好。她宁愿他继续研究那个哐啷响的铁罐子。
台上,长发男生的歌声进入了尾声。最后一个和弦落下,他对着台下稀疏的掌声微微鞠躬,抱着吉他走下了小舞台。
老吴适时地朝苏雅清这边扬了扬下巴,示意该她了。
苏雅清立刻拔掉充电线,把手机和充电宝一股脑塞回夹克口袋。她从高脚凳上利落地滑下来,没看旁边的米澈一眼,径直走向舞台。拿起靠在墙边的原木色吉他,挎上肩带,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
当她站上那个略高的平台,手指轻轻搭上琴弦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吧台那边。米澈已经转过了身,正对着舞台的方向。他手里还端着那杯威士忌,冰块在杯中轻轻碰撞。
那双蓝灰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地落在她的身上,提现全然的专注。
苏雅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
她微微低下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小半张脸。手指拨动琴弦,第一个低沉沙哑的音符,伴随着她同样蒙尘般的嗓音,在酒馆慵懒的空气里缓缓荡开。
哐啷作响的雪克杯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了。此刻,整个空间里,仿佛只剩下她的歌声,和那道从吧台阴影里投来的、固执而沉静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