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澈环顾着这个狭小空间。
黄檐声脸上激动的红晕还没褪去,搓着手,眼神亮得吓人,仿佛眼前堆着的不是二手设备和零食袋,而是金山银山。
“来来来,赖斯,坐!随便坐!”黄檐声热情地拖过一张堆着几本音乐杂志的折叠椅,用袖子胡乱擦了擦椅面。王睿赶紧把旁边桌子上一摞电路图挪开,腾出点地方。
虽然老黄说随便坐,但看着这环境,这会他突然觉得自己不是一个随便的人。
“老黄,细讲?”终于找到个干净地方,米澈重复了一遍进门时的话,语气随意。
“好!太好了!”黄檐声像是上了发条,立刻进入状态,他站到屋子中间,仿佛这里是他的指挥台,“赖斯,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我们檐声工作室的基石!别看地方小,设备可是实打实的硬货!猴子,就是孙小航,他是设备狂魔,每一件都是他精挑细选、调试到最佳状态的宝贝!”他指了指孙小航,后者只是微微抬了下下巴。
“我们目前,主要精力在两个方向!”黄檐声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第一,也是能稍微回点血的:接一些独立游戏制作人的活儿,主要是音效设计,环境音、技能音效、UI反馈音这些。还有就是给一些小体量、预算有限的有声书团队做后期,降噪、均衡、简单剪辑。胖子,王睿,是这块的主力,耳朵毒得很!”王睿推了推眼镜,露出一个腼腆又带着点自豪的笑。
“不过,”黄檐声话锋一转,兴奋劲儿稍敛,“这活儿吧,可遇不可求。好的项目抢破头,给钱痛快的甲方是稀有动物。大部分时候,要么是预算低得可怜,要么是需求反复无常,能把人磨死。纯粹糊口,勉强够我们仨交个水电房租,吃几顿饱饭。”他拍了拍自己干瘪的肚子,做了个夸张的苦脸。
米澈点点头,表示理解。这种小工作室的生存状态,他大概能想象。
“第二块呢,”黄檐声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神重新燃烧起来,“就是接一些零散的声效活儿!本地的小广告公司、短视频团队、甚至是一些需要特定环境音效的个人项目!网络上也接!什么定制闹钟铃声、提示音,只要给钱,蚊子腿也是肉!这块比较杂,我和猴子都能搞,主要靠量堆,胜在灵活!”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宣布什么重大事项,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但是!赖斯!这些都只是手段!是我们檐声工作室活下去的粮草!我们真正的追求,是这里!”他用力拍了拍身边一台巨大的监听音箱,发出沉闷的响声。
“音乐!纯粹的、属于我们自己的音乐!”黄檐声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狭小的空间,“我们要做的是工作室专辑!不是口水歌,是能表达我们想法、探索声音可能性的东西!电子、氛围、实验,都可以!用我们的技术,创造独特的声场!这才是挂‘音乐工作室’这块牌匾的意义!”
他的目光炯炯有神,扫过王睿和孙小航,两人都默默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是同样的执着。孙小航甚至难得地松开了抱着的胳膊。
“至于人声……”黄檐声的语气稍微平复了一点,“不强求。有合适的、能理解我们音乐理念的歌手合作,那绝对是锦上添花,求之不得!没有?也无所谓!纯音乐一样可以震撼人心!我们做的是声音的艺术!”
他猛地转向米澈,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着红光:“赖斯!你不知道我们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之前那点零碎收入,只够维持基本生存,买根好点的音频线都要精打细算半个月!根本不敢想投入制作专辑这种奢侈的事!现在好了!有了你这十万英镑!我们……”
“等等等!”米澈原本听得还算专注,听到这里眉头一皱,抬手打断了黄檐声慷慨激昂的蓝图描绘,“英镑?什么英镑?”
黄檐声被噎住,高涨的情绪卡在半空,一脸茫然:“啊?不是英镑吗?你爸……不是在英国给的钱?”
“我爸是英国人没错,”米澈看着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但我是华夏籍,户口本在这边。他给我启动资金,当然是按这里的货币来。”
“按…按RMB?!”黄檐声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眼睛瞪得溜圆,充满了难以置信,“就…就十万?!RMB?!”
“嗯,人民币。”米澈点头,确认道,“目前就这么多。后续可能会有追加,但那是后面的事,得看第一阶段的表现。”他指了指这间屋子,“就这十万。”
客厅里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刚才还热血沸腾的空气仿佛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声泄了个干净。
王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又推了推眼镜,眼神飘忽。孙小航敲击设备架的手指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敲。
黄檐声整个人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嘴巴微张着,刚才还挥舞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他看看米澈,又看看旁边沉默的王睿和孙小航,最后目光落回米澈脸上,带着一种被巨大落差砸懵的呆滞。
“不是…赖斯…”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带着点干涩和困惑,“你…你不是富二代吗?这点钱…对你家来说不就是零花钱?”他还是无法理解,十万RMB?这和他梦想中能支撑起一张高质量专辑、升级关键设备的“巨款”相差太远了。
米澈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略带嘲讽又无奈的笑:“财政大权富一代管着呢。老爷子说了,这是锻炼,不是让我来撒币的。你就说,这十万块的投资,你接不接受吧?”
黄檐声像是被这句话惊醒,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了几下。他脸上的茫然迅速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取代。他用力一拍……这次没拍音箱,而是拍了拍桌面。
“接!喵的,当然接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点破音,但异常坚定,“蚊子腿也是肉!更何况这好歹算个羊后腿。总比没有强,狠狠地接受!”他像是在给自己,也给整个工作室打气。
这个小插曲搞得米澈心里也咯噔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真以为黄檐声会因为钱不够而拒绝,那自己还得另找项目,更麻烦。看到黄檐声咬牙切齿地“狠狠接受”,他才松了口气。
“行,接受就好。”米澈点点头,气氛缓和了一些,但他还是想起父亲那张严肃的脸,以及证明能力的要求。
他身体微微前倾,看着黄檐声,问出了那个实际的问题,语气带着点自己也觉得好笑的认真:“话说回来,老黄,按你这个宏伟计划,又是生存接单,又是追求梦想做专辑……你老实说,这十万块投进来,加上你们现有的路子,你这工作室,能赚钱吗?或者说,多久能让我看到点……嗯,回报的苗头?”
这个问题很实际,直接关系到父亲后续是否会追加资金。米澈虽然佛系,但也不想第一阶段就搞砸,连申请下一笔钱的资格都没有,那多少有点小尴尬。
黄檐声脸上的悲壮瞬间凝固了。他张了张嘴,眼神飘忽了一下,看了看王睿,王睿立刻低下头假装研究自己的手指;他又看向孙小航,猴子直接给了他一个“你自己心里没点B数吗”的白眼。
黄檐声挠了挠他那头乱糟糟的头发,肩膀微微垮了下来,刚才那股豪气干云的气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声音低了不少,带着一种近乎坦诚的丧气:
“呃……这个嘛……”他避开米澈的目光,盯着地上纠缠的电线,“说实话……大概率……不能挣钱。”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太绝对,又赶紧补充:“至少短期内,想靠这个投资本身产生多少利润回报……很难。我们得先活下来,把基础打牢,做出点像样的作品打出名气……这都需要时间,而且很烧钱。接的那些糊口单子,利润薄得很,能覆盖日常开销、设备损耗和一点点我们仨的辛苦费就谢天谢地了。做专辑?那更是纯投入,短期内看不到回头钱的……”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喃喃自语,充满了对现实清醒认知下的无力感。
米澈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瞬间从激昂跌落到沮丧的朋友,看着这间堆满梦想和生存压力的拥挤“狗窝”,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黄檐声描绘的音乐蓝图。
然后,一种奇异的、近乎荒谬的轻松感突然涌了上来。
……
……
不能挣钱?
哈!
这不正好吗!
他原本紧绷的、那一点点对父亲“考验”的担忧,瞬间烟消云散。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最终化为一声短促而释怀的低笑。
“呵……”米澈摇摇头,身体向后靠回吱呀作响的折叠椅里,脸上是彻底放松的神情,甚至带着点如释重负的愉悦,“不能挣钱啊……行,挺好。”
他迎上黄檐声、王睿和孙小航三双带着困惑和不解的目光,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讨论晚饭吃什么:
“管他呢!能应付我老爹那边,让他觉得我确实在实践、在投资就行了。赚钱?那是以后的事,或者……根本就不是我该操心的事。”他摊了摊手,一副“任务完成”的洒脱模样,“老黄,后续的合同、股权比例什么的,你懂,你看着弄,弄好了给我签个字就行。钱,明天转你。”
黄檐声彻底懵了。预期的失望、质疑甚至讨价还价都没出现,对方听到“不能挣钱”居然笑了?还一副“正合我意”的样子?
这少爷的脑回路……果然不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能理解的。王睿和孙小航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里面混杂着庆幸、荒谬和一丝那我问你。
……
“角落”酒馆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上,将里面的喧嚣和酒气隔绝开来。
深夜的凉风带着湿气拂过脸颊,让苏雅清因长时间演唱而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她推着那辆嘎吱作响的灰白色自行车,走到惯常停放的老地方。金属栏杆在昏暗路灯下泛着冰冷的微光。
刚才台上唱歌时,她就注意到了。那个连着两晚都坐在阴影里,目光像粘在她身上的棕发混血男人,在第二个Set结束后没多久,就起身离开了。
动作干脆利落,没再像昨晚那样在后巷偶遇,也没在吧台继续当沉默的背景板。他只是拿起外套,对老吴点了点头,就推门融入了门外的夜色里。
走得还挺快。
苏雅清停下脚步,靠在自行车座上。脑海里莫名闪过米澈递给她那杯柠檬苏打水时,脸上那种努力想显得自然却依旧有点紧绷的表情,还有两人并排坐着当二十分钟“哑巴”时那令人脚趾抠地的凝固空气。
“嗤……”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笑声从她鼻腔里逸出。嘴角也难得地向上弯了一下,虽然弧度很浅,转瞬即逝。
真是……莫名其妙又有点好笑的人。
有钱少爷的消遣方式都这么清奇吗?花了钱,跑回国,就为了在一个破酒馆里听她唱丧气歌,然后给她点杯没滋没味的苏打水,再一起表演默剧?
心情,似乎因为这短暂的、带着点荒诞感的回想,莫名地轻松了那么一丝丝。
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夹克口袋里的烟盒。指尖探入,熟悉的硬纸壳触感没有传来,只触到空空荡荡的布料内衬。
刚扬起的,那一点点微不可查的嘴角弧度,瞬间被扯平,消失得无影无踪。
指尖在空荡荡的口袋里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还能感受到昨天那包蓝莓爆珠盒子的棱角。
啧。
又空了。
抽烟带来的短暂麻痹和放松,终究是镜花水月。现实就是口袋里只剩空气和账单。
她抿了抿唇,果断放弃了掏烟的动作。直接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那个扁平的蓝色口香糖盒子,“啪”地一声弹开盖子。里面孤零零地躺着最后两片。
这怎么也快完了。
……
算了。
管他呢。
回家。
她利落地跨上自行车,脚下一蹬,老旧的车轮转动,载着她摇摇晃晃地驶入深夜的城市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