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高大的窗户透进下午的光线，米澈坐在阅览区一张硬木椅子上，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本地风物志》。
他没看进去一个字。
黄檐声那边大概会热闹一阵子。
接下来这段日子怎么过？白天总不能老在街上晃荡，或者回酒店对着天花板发呆。父亲那边需要“持续锻炼”的证明，他自己也需要点事情填满时间。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扫过阅览区。和人才市场截然不同，这里安静得能听到翻书页和笔尖划纸的沙沙声。
人们埋首书卷，脸上是专注，甚至是种平静的满足。这种精神气，在人才市场那些疲惫焦虑的脸上很少见到。
看了一圈，目光落定在斜对面。一个小男孩，约莫五六岁，正趴在桌沿，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不是偷偷看，是直勾勾地、充满好奇地观察。米澈觉得有趣，也回看着他。
小男孩见他看过来，非但没躲，反而胆子更大了。他蹭下椅子，迈着小短腿噔噔噔跑过来，停在米澈腿边。然后，在米澈还没反应过来时，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直接戳了戳米澈搁在膝盖上的手背。
触感温热又有点突兀。
米澈愣了一下，随即起了玩心。他微微俯身，看着小男孩清澈的眼睛，故意用英语问：“What happened?”
小男孩显然没听懂。他脸上的好奇瞬间凝固，大眼睛里满是茫然，小嘴微微张着。呆了几秒，似乎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或者遇到了“怪人”，猛地转身，飞快地跑开了，消失在两排高大的书架后面。
米澈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茄茄！你又乱跑！”一个年轻女声带着点无奈和责备从书架后传来。脚步声快速靠近。
一个穿着清爽白色T恤和牛仔短裤的女生追了出来。她身材高挑，扎着利落的马尾，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眉眼间有几分英气。她一把拉住还在往前冲的小男孩的手腕，蹲下身，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跟你说了多少次，在图书馆不能乱跑，更不能打扰别人看书！你戳人家哥哥干嘛？”
茄茄？男孩胖嘟嘟的，确实像个小茄子。
小男孩瘪着嘴，委屈巴巴地指着米澈的方向，小声嘟囔：“他……他说话我听不懂……”
女生顺着小男孩指的方向看过来，正好对上米澈带着点笑意的目光。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站起身，对米澈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我弟弟太调皮了，没打扰你吧？”
女生吐出不是中文，居然是英文，虽然不太标准，但很清晰。
“没关系。”米澈也站起身，语气温和，用中文回答道，“他很可爱。”
女生又低头对茄茄说：“快跟哥哥道歉。”
茄茄扭捏了一下，蚊子哼哼似的说了句：“对不起……”
米澈摆摆手表示不介意。他看着这对年龄差挺大的姐弟互动，姐姐的无奈，弟弟的委屈，有种家常的烟火气。
他朝女生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把椅子推回原位，那本《本地风物志》随手放回旁边的书车，朝着图书馆大门走去。
肚子适时地叫了一声。饿了。
走出图书馆，外面是下班时分的喧嚣。他没有看手机地图，随意选了个方向，顺着人流往前走。
街边店铺林立，各种食物的香气混杂在空气里。
拐过一个街角，一股浓郁的、带着锅气的炒菜香味霸道地钻进鼻腔。一家名叫“老张家记小炒”的店面出现在眼前。
门脸不大，里面人头攒动，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门口还摆着几张折叠桌，也坐满了人。
这扑面而来的热闹和烟火气，莫名让米澈想起以前在国内生活时的口味。一种久违的、带着点怀念的感觉涌上来。
店里比外面看着更拥挤。几张方桌拼在一起，坐满了食客。炒菜声、锅勺碰撞声、点菜声、聊天声嗡嗡作响，空气里弥漫着油烟、辣椒和饭菜的混合气息。一个微胖、穿着沾满油渍围裙的中年男人在狭小的厨房里热火朝天地颠着炒锅，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应该是老板。
“一个人？里边儿挤挤！”一个忙着端菜的阿姨冲米澈喊了一嗓子，指了指最里面一张桌子空出来的半个位置。
米澈挤过去坐下。同桌的是一对年轻情侣和一个埋头吃饭的上班族。他拿起桌上的塑封菜单，上面印着各种家常小炒。看了一圈，点了份简单的辣椒炒肉拌饭，加了份汤。
等饭的间隙，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几条新消息。
最上面一条是黄檐声发来的微信。
黄檐声：“赖斯！合同草稿我弄好了！你先瞅瞅！”
对方发来一个文档。
“主要就是那十万块算投资，占股30%，我们仨技术入股占70%。分红啥的暂时没谱，先写着有盈利按比例分。工作室日常运营我们仨管，大事儿得你点头。
你看这样行不？没啥大问题的话，明天打印出来咱们签个字按个手印就齐活儿！有觉得不合适的地儿你直说，我改。”
米澈点开文档，是几张用手机拍的A4纸图片，上面是打印的合同条款，字挺小，密密麻麻。他大致扫了一眼，看到“米切尔·赖斯”、“投资额拾万元整”、“占股30%”等关键信息。他简单看了看，没什么问题，既然这样，那具体条款没兴趣深究，只要钱投了，责任撇清了就行。
米澈：看着没什么问题。明天签。
他回复完，把手机放回桌上。
这时，老板老张正好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回锅肉送到旁边一桌，跟那桌的一个熟客大声聊着天。油烟机声音很大，但老张嗓门更高。
“……是啊，忙得脚打后脑勺！这不，老婆回娘家两天，我一个人真有点支应不过来！”老张抹了把额头的汗。
熟客笑着打趣：“让你儿子回来搭把手呗！他不是在城西那片儿吗？”
老张的脸立刻垮了下来，摆摆手，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别提那臭小子！提他我就来气！学习学习不行，当初让他跟着我学点手艺，把这小店的招牌传下去，死活不肯！说油烟大，没意思！现在倒好，跑去城西一个破酒馆里待着！说是当什么……做甜品的？我就奇了怪了！学做菜他嫌油烟，做甜品就不是在厨房里打转了？那地方乌漆嘛黑的，能有啥出息？我是没反对，他爱干啥干啥，可我这心里头，是真不能理解！好好一个大小伙子……”
城西？酒馆？做甜品的？
米澈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
是苏雅清驻唱的地方吗？老版的儿子在那里工作？做甜品？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正在抱怨的老张。老板满脸无奈。
米澈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角落”酒馆吧台后的样子，似乎……好像……是有个小小的操作台？
这世界……有时候真小。
“你的饭，小心点烫。”刚才招呼他的阿姨把一大盘翠绿油亮的辣椒炒肉拌饭和一碗飘着紫菜的蛋花汤放在米澈面前，打断了他的思绪。
“谢谢。”米澈拿起筷子。饭粒分明，辣椒裹着饭粒，香气扑鼻。
他舀了一大勺送进嘴里。火候正好，带着锅气的焦香，咸淡适中。是那种最朴实也最抚慰人心的味道。
他一边吃，一边消化着刚才听到的信息。
老板的儿子在城西一个酒馆做甜品……可能是“角落”。
不过，这跟他似乎也没什么直接关系。只是觉得这城市里的人际网络，像一张看不见的网，不经意间就碰到一点线头。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他瞥了一眼，还是黄檐声。
黄檐声：[OK]爽快！那明天下午三点，工作室见？签完字晚上我请客！胖子下厨，咱们小庆祝一下！
米澈回了个“好”字，放下手机，专心对付眼前的炒饭。
他吃得很快。吃完，又把汤喝了大半。身上微微出了点汗，胃里暖暖的。
扫码付了钱，米澈推开油腻的玻璃门，重新走入傍晚微凉的街道。路灯已经亮起，车流如织。他站在店门口，一时没想好接下来去哪。回酒店似乎还早。
脑海里又浮现出“角落”酒馆的名字，还有老张那张不理解儿子的脸。也许……可以早点过去？顺便看看那个“做甜品”的小张师傅？
他拿出手机，点开地图，找到“角落”酒馆的位置。路程比较远，但时间也早的很。他关掉地图，决定步行过去。就当消食，也顺便看看这座城市的街巷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