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澈在市图书馆巨大的玻璃幕墙前站定，午后的阳光把影子拉得老长。里面冷气开得足，隔绝了外面的燥热。他推门进去，凉意和纸张特有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大厅宽敞明亮，人不少，但很安静，只有翻书页的沙沙声、压低的交谈和脚步声。
他穿过检索区，没停留。经济、管理、成功学……那些书架散发着一种和他此刻心境格格不入的功利气息。他拐进文学区，目光扫过一排排书脊。那些书名或诗意或晦涩，提不起他半点兴趣。他随手从“现当代小说”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硬壳的，书名都没看清。拿着它，纯粹是个道具。
阅读区很大，一排排宽大的木质书桌，配着舒适的软椅。比起人才市场那种挤破头的喧嚣，这里简直是另一个星球。米澈找了个靠窗、视野好的空位坐下。书随手放在桌上，没翻开。他背靠椅子，目光开始漫无目的地游移。
这里的人，精神气确实不一样。
不像人才市场里那些被生计压弯了腰、脸上刻满焦虑的面孔。这里的人，眼神大多专注，带着一种沉浸其中的宁静。有穿着校服、面前堆着厚厚习题册的中学生，眉头紧锁，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演算；有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戴着老花镜，捧着一本线装书，看得极慢，手指偶尔在泛黄的书页上摩挲；有穿着朴素、像是附近大学的学生，面前摊着专业书籍和笔记本，一边看一边认真摘抄；还有年轻情侣，头挨着头，小声分享着一本画册，女孩嘴角带着浅浅的笑。
压力似乎被这巨大的空间和沉静的氛围稀释了。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的小天地，专注于眼前的一方书页。米澈看着他们，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来。仿佛褪去了生活的重压，人本身的那种专注、求知、甚至带着点单纯的状态就显露出来。他从小泡在蜜罐里，物质上的压力是另一个维度的事情，他完全陌生。此刻看着这些人，他第一次模糊地感觉到，“生活”本身，对很多人而言，可能就是一种需要不断投入精力的沉重劳动，能在这里偷得浮生半日闲，专注地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已是不易。这种“不易”，与他理解的“困难”截然不同，更普遍，也更…坚韧？
他看得有些出神。直到感觉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黏着不动。
米澈顺着感觉看过去。斜前方隔着一张桌子的儿童阅览区边缘，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穿着蓝色小T恤和背带裤，正歪着脑袋，毫不掩饰地盯着他看。小家伙眼睛圆溜溜的，充满了纯粹的好奇，大概是因为米澈的混血长相和一身明显不便宜的穿着在图书馆里也算“稀罕物”。
米澈觉得有趣。他很少被这么小的孩子如此直白地“研究”。看着小男孩那双清澈又带着点懵懂的眼睛，米澈突然起了点玩心。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不远的距离，用清晰但音量压得很低的英语问：“What happened？Something interesting?”
小男孩明显没听懂，圆眼睛眨了眨，似乎更困惑了。但他能感觉到米澈是在跟他说话，小脸蛋“唰”地一下红了，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转身就跑。他跑的方向是成人阅览区深处，小小的身影在书架间灵活地穿梭。
米澈嘴角刚勾起一丝笑意，就看见一个身影急匆匆地追了过来。
是个年轻的女生。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衬衫和浅蓝色牛仔裤，背着一个看起来容量不小的双肩包。长发扎成清爽的马尾，随着她快步走来的动作在脑后轻晃。她脸上带着明显的焦急，眼睛快速扫视着书架间的空隙，直到目光锁定那个蓝色的小身影。她几步上前，一把揪住小男孩的后衣领。
“王小宝！你又乱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在图书馆要安静，不能乱跑！吓死我了！”女生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语气里的责备和担忧清晰可闻。她蹲下身，检查了一下小男孩，确认他没磕着碰着，才松了口气，但眉头还是蹙着。
小男孩被抓包，有点蔫了，小声嘟囔：“那个哥哥……长得不一样……他跟我说话……”
女生顺着小男孩指的方向抬起头，看到了米澈。米澈也看清了她的脸。皮肤白皙，五官清秀，带着一种学生气的干净和活力，眉头微蹙的样子显得有点严肃，但眼神很亮。她看向米澈，眼神里先是带着一丝询问和警惕，等看到米澈那张温和（甚至有点无辜）的混血脸，又听到弟弟的话，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她脸上的警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家熊孩子又闯祸了”的无奈和一点点尴尬。
她拉着小男孩的手，朝米澈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致意，又带着点歉意。眼神仿佛在说：“不好意思，小孩子不懂事。”
米澈看着她那无奈的表情，再看看她身边那个还在偷偷瞄自己、一脸好奇又有点不好意思的小男孩，觉得这姐弟俩的组合挺有意思。他没什么恶意，纯粹是觉得小孩好玩才逗了一下。于是他朝那女生也笑了笑，幅度不大，但很友善，表示没关系。
女生没再停留，低声又教育了小男孩几句，牵着他的手，朝着儿童阅览区的方向走去。小男孩一步三回头，还在看米澈。
米澈收回目光。刚才那点小小的插曲带来的轻松感还在，但肚子适时地“咕噜”了一声，提醒他该进食了。窗外的天色已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暖橘色，图书馆里亮起了柔和的灯光。
他站起身，把桌上那本根本没翻开过的书拿起来，走到最近的书架旁，随手插回了某个空隙里。位置对不对，他也不知道，也懒得管。然后，他转身，朝着图书馆那扇巨大的玻璃门走去。步履轻松。
他饿了。
***
走出图书馆大门，傍晚的风带着残余的暖意吹在脸上，比里面的冷气舒服。城市的喧嚣重新涌入耳朵，车流声，远处广场舞的音乐声，街边小贩的叫卖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烟火气。
米澈站在台阶上，深吸了一口气。图书馆里的沉静和外面的喧嚣，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一时有点茫然，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解决温饱问题。酒店的自助餐？太正式，也冷清。黄檐声工作室？这个点过去，估计能赶上他们刚泡好泡面或者准备点外卖，想想那混合着泡面味的空气……米澈果断否决。苏雅清？这个点她应该醒了，但去找她吃饭？以什么名义？朋友？债主？还是那个在酒馆里请她喝苏打水的怪人？而且，他几乎能想象苏雅清那副“别来烦我”的冷淡表情。
算了。
目光扫过街对面，一排小店亮着各色招牌。沙县小吃、兰州拉面、黄焖鸡米饭、一家招牌很旧的湘菜馆，还有一家看起来窗明几净的连锁咖啡店，里面坐着几个对着笔记本电脑的年轻人。
肚子又叫了一声，催促着他做决定。米澈迈步走下台阶，穿过人行道。他决定遵循最原始的本能——哪家店飘出来的香味更诱人，或者哪家门脸看起来更顺眼，就去哪家。
最终，他停在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整洁的“老张面馆”门口。玻璃门上贴着红色的菜单：牛肉面、炸酱面、酸辣粉、各种小菜。里面人不少，但还有空位。食物的香气混合着醋和辣椒油的味道飘出来，很实在。
就这儿了。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
面馆里热气腾腾，人声鼎沸。几张长条桌几乎坐满了人，有穿着工装的，有学生模样的，也有像他这样单独一人的。空气里弥漫着面条、肉汤和汗水的混合气味，比图书馆复杂得多，但也充满了生活的热度。
一个系着油腻围裙、嗓门洪亮的中年阿姨迎上来：“几位？吃点啥？”
“一位。”米澈说，目光快速扫过墙上贴的大菜单，“一碗牛肉面，加个卤蛋。”
“好嘞！里面找地儿坐，面一会儿就好！”阿姨麻利地记下，转身朝后厨喊了一声。
米澈找了个靠墙的角落位置坐下。桌面有些油渍，他用纸巾擦了擦。环顾四周，邻座是两个穿着灰色工装的年轻人，正埋头大口吸溜着面条，额头上冒着汗。对面坐着一个戴眼镜的男生，面前摊着一本书，一边看一边小口吃着馄饨。
他的位置正对着面馆的操作区，能看到一个光着膀子、肌肉结实的师傅，正站在一口翻滚着白色浓汤的大锅前。师傅动作极快，抓起一团雪白的面条丢进长柄笊篱，手腕一抖，笊篱沉入沸水中。面条在水中翻滚舒展，不过几十秒，师傅利落地提起笊篱，手腕用力一甩，沥干水份，面条稳稳地落入旁边的大海碗里。接着，舀一勺滚烫的、酱色浓郁的牛肉汤浇上去，再飞快地从旁边的小锅里夹起几片炖得软烂的牛肉铺在面上，撒上一小撮翠绿的葱花。动作行云流水，充满力量感。
“15号！牛肉面加蛋！”洪亮的声音响起。
米澈低头看了看自己桌上的小木牌，正是15号。阿姨端着面过来了，大海碗放在他面前，碗边还滚烫。深褐色的汤底，雪白的面条，酱红的牛肉片，翠绿的葱花，一个深色的卤蛋对半切开卧在旁边。香气霸道地钻进鼻子，瞬间勾起了更强烈的食欲。
“您的面，慢用！”阿姨放下碗就走了。
米澈掰开一次性筷子，互相刮了刮毛刺。他学着旁边人的样子，先用筷子把面条挑起来抖了抖，让热气散一散，然后夹起一筷子，吹了吹，送进嘴里。
面条很劲道，汤头浓郁鲜香，带着牛肉特有的醇厚和一点点的香料味道。牛肉炖得软烂入味，入口即化。葱花提供了清爽的香气。和他以前在高级餐厅或者酒店吃的那些摆盘精致、味道“克制”的面条完全不同。这是一种更直接、更粗犷、也更满足的味道。卤蛋味道也足，蛋白Q弹，蛋黄沙沙的带着卤香。
好吃。他脑子里蹦出这个词。胃里暖暖的，很踏实。
他埋头吃面，暂时放空了大脑。周围嘈杂的人声、吸溜面条的声音、后厨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此刻都成了背景音。他专注地对付着眼前这一大碗热腾腾的食物，额角也微微冒出了汗。
一碗面下肚，连汤都喝了不少，浑身都暖了起来，饱腹感带来一种简单的满足。米澈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
付钱走出面馆时，天已经擦黑了。路灯亮起，城市的霓虹也开始闪烁。他站在路边，看着车水马龙。图书馆的沉静，面馆的热闹，都成了过去时。现在，该去“角落”了。
他抬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城西，‘角落’酒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