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雅清站在小舞台上,手指按着琴弦。她开口唱歌,唱了几句,视线不受控制地往最角落的阴影里瞟。
米澈坐在那儿,看不清他具体表情,只能感觉他脸上没什么变化,很平静,目光似乎正对着舞台方向。
苏雅清心里啧了一声。她收回目光,盯着吉他面板上的一道细纹。唱下一段歌词时,她的眼角余光又忍不住扫过去。他还是那个姿势,没什么动静。
苏雅清有点烦,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别看了。
但没过多久,她的眼睛又自己溜过去了。米澈依然保持着那种淡淡的平静。苏雅清彻底无语了。
她脑子里的念头很直接:哥们,你到底要坐多久?你走行不行?这地方有什么好待的?
时间过得还算快。
放下吉他,走到她的固定位置坐下。
她没看米澈那边,从夹克口袋掏出手机解锁,手指在屏幕上划拉。眼角余光能感觉到有人靠近,在她旁边隔了一个空位坐下。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苏雅清没抬头,继续划手机。背景音乐响着。夹杂着擦杯子的细微摩擦声。苏雅清觉得这样挺好,比说话强。她希望米澈能一直保持安静。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上台唱第二个Set。唱歌的时候,她还是会不自觉地往那个角落瞟。米澈还在。姿势好像都没怎么变。苏雅清唱得更快了点。唱完,回到吧台凳。米澈也跟着回来坐下。
第三个Set也唱完了。苏雅清放下吉他,没多停留,拿起旧夹克套上,拉链拉到一半,径直走向后台。
后门通向那条窄巷。
空气清冷,靠在冰冷的砖墙上,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然后走到墙边,推起那辆灰白色自行车。
就在这时,米澈慢悠悠地从酒馆后门走了出来。他没发出什么大动静,苏雅清也没回头看他。
“聊聊?”
不聊。她心里回了一句,但表面上没啥反应。
跨上车座,一只脚撑地,准备离开。
脚下一蹬,自行车刚往前滑出去一点距离,只听见“咔哒”一声脆响,紧接着是金属链条哗啦垂落的摩擦声。
自行车后轮猛地一顿,车身歪斜。苏雅清反应快,用撑地的脚稳住了没摔倒。
她低头一看,自行车链条断了。黑乎乎的链条像条死蛇一样耷拉下来,蹭在脏兮兮的地面上。
“卧槽!”苏雅清脱口骂了一句脏话。
她看着那断掉的链条,眉头紧紧皱起,脸上露出明显的心疼。
这破车虽然旧,但好歹是她每天上下班的工具,修链条又得花钱花时间。
米澈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把这一幕全看在眼里。他看着苏雅清骂脏话和心疼车的样子,脸上没什么表情:“现在聊聊?反正你暂时回不去了。”
苏雅清头也没抬,语气冷淡:“我车放着,我坐地铁回。”
她说着就要把自行车重新靠墙锁好。
米澈立刻接话:“正好,我也坐地铁回。”
苏雅清锁好车,转身往巷子口走,边走边说:“其实我是坐公交回。”
米澈跟在她旁边,步子保持一致:“正好,我也坐公交回。”
苏雅清脚步没停,继续往外走,声音依旧平淡:“其实我走路回。”
米澈毫不犹豫:“正好,我也走路回。”
苏雅清已经快走出巷子口了,霓虹的光晕就在前面。
看见主街上网吧和旅馆的招牌亮着光,她停了一下,侧过头瞥了米澈一眼:“其实我在这住一晚。”
米澈这次也飞快地接:“正好……”但这次他没能绷住,话没说完,自己先嗤地笑出了声。
苏雅清听到他那声没憋住的笑,也忍不住了,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明显的弧度,短促地“呵”了一声,算是笑了出来。
转过头不再看米澈,抬步走出巷子,汇入人行道上稀疏的人流,嘴里扔下一句:“行吧,爱跟着就跟着。”
米澈没说话,只是跟上她的脚步,保持着半步的距离,两人并肩走在夜晚的街道上。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走了几分钟,谁也没说话。只有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车流声。
米澈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有点轻:“倾诉一下?”
苏雅清目视前方,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回答得干脆利落:“倾诉个屁啊。”
她摸了摸口袋,发现是空的,又把手拿出来放回身侧。
嘴上说着“倾诉个屁”,脚步也没停,目光看着前方闪烁的霓虹招牌,沉默了几秒后,却自顾自地开始讲了起来,语气不是自嘲,更像是一种平淡的陈述,带着点轻微的调侃。
“大米啊,”她用了这个旧称呼,“这几年可算给我折腾坏了。”她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就十七岁那年,一觉醒来,镜子里多了个女的。一开始觉得是梦,掐了自己好几把,疼,不是一般的疼,是好几把疼。去医院,基因检测,结果出来,医生说是本人,没毛病。你说这事儿……”她摇了摇头,语气里有点荒谬感。
“我爸,当时那个表情……”苏雅清回想了一下,“啧,跟天塌了似的。不过他心大,说还能扛。按他的安排,我该去适应新身份,结交新朋友,重新开始。”她说着,嘴角撇了撇,带着点不以为然。“但我这人吧,你也知道点,以前当苏正清的时候就那样,不是个能憋住话的。而且,我也不想费劲去搞什么新圈子,麻烦。稀里糊涂的,就给几个自认为是朋友的人说了这事。”
她语气没什么波澜,像是在讲别人的事。
“有些人压根不信,觉得我疯了或者逗他们玩。有些人呢,信是信了,但眼神立马就不对了,躲着我,觉得恶心。不过好在,也有那么几个,还是愿意拿我当朋友的,该怎么处还怎么处,没因为皮囊变了就翻脸不认人。”
米澈在旁边安静地听着,这时插了一句:“那我应该也是第三种。”他指的是现在,重新找到她之后的态度。
苏雅清侧过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好吧,如果你想的话……”她没肯定也没否定,只是给了个模糊的许可。然后她又转回头,继续看着前方走路。
“后来,”她的声音继续在夜色里流淌,依旧带着那种平铺直叙的调子,“我爸没了。意外走的。公司一堆烂摊子,欠了一屁股债,被接盘侠打包带走了,好在给我留了个市中心的房子。八十平,我爸以前肯定觉得小,现在……呵呵,许多人梦寐以求吧?”
“然后就是刚才说的那第三种人,”苏雅清接着说,“我爸一走,他们也跟着走了。挺好。”她点了点头,像是肯定这个结果。“我爸这亡语效果挺给力,直接把那几个人也给我带走了,省心了。”
米澈听到“亡语”和“带走”,愣了一下,没太理解她这个游戏式的比喻,脸上露出点惊讶:“死了?”他以为那些朋友真的遭遇了不幸。
苏雅清又“呵”地笑了一声,这次带着点清晰的嘲讽意味:“呵呵,希望是,不过不是。”她抬起右手,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个快速搓捻的动作,一个标准的“数钱”手势。“而是因为这个。”她的声音冷了下来,刚才那点调侃彻底消失了。
米澈看着那个在路灯下清晰无比的搓钱手势,瞬间明白了。他刚才那句“那我应该也是第三种”带来的些许轻松感荡然无存,一股强烈的尴尬和自作多情的感觉涌了上来。
他感觉自己刚才那话接得有点傻。他沉默下来,没再说话,只是跟着苏雅清的脚步继续往前走。夜风吹过,他感觉脸上有点烧。
两人又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城市的灯光越来越密集,前面就是地铁站的入口,明亮的灯光从台阶下透上来。
苏雅清在入口处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着米澈,很随意地挥了挥手:“拜了,大米。”她的表情在明亮的站口灯光下看得很清楚,还是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淡淡的。“我不处朋友。”她清晰地补了一句,然后没等米澈回应,转身快步走下台阶,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站厅的通道里。
米澈站在原地,看着地铁站入口的灯光。他没有立刻跟下去。夜风吹着他的脸,刚才苏雅清那些平淡讲述的话语和她最后那个搓钱的手势,还有那句“我不处朋友”,在他脑子里转着。
“我管你处不处朋友,我处。”
他在站口站了几分钟,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流,直到感觉脸上的热度被风吹散了,才迈开步子,也走进了地铁站。
站厅里人不少,他扫视了一圈,早已看不到苏雅清的身影。他走到售票机前,准备买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