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晨光刺破黑煞关上空尚未散尽的硝烟,将残破的城楼与街巷染上一层惨淡的橘红。
空气中混杂着焦糊、血腥和湿冷露水的味道,沉重地压在残垣断壁之上。
炎绯走出那间废弃石屋,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
南宫灵给的那枚丹药药力霸道绝伦,一夜之间,碎裂的指骨已重新接续,深可见骨的刀口收拢成狰狞的暗红疤痕,内腑的沉疴虽未痊愈,却已不再碍事。
她换上了一身不知从哪个黑煞盟喽啰身上扒下的灰黑色劲装,不甚合身,却洗去了刺目的血迹。
唯有那柄赤霄剑,依旧被她紧紧握在手中,剑柄上古老的火焰纹路硌着掌心,带来一种痛楚,却总是令人清醒。
南宫灵如同她的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侧半步之后。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简劲装,鬓边的赤玉枫叶簪在晨光下流转着幽暗内敛的红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走。”
炎绯的声音沙哑,带着火燎过后的干涩,却不容置疑。
她当先迈步,走向关隘那扇被轰塌了半边的城门。
南宫灵无声跟上,幽影步流转,足尖点过焦黑的石板和凝固的血洼,竟未惊起一丝尘埃。
走出黑煞关,官道在眼前延伸,两旁是连绵起伏、植被稀疏的丘陵。
晨风带着山野特有的清冽灌入肺腑,炎绯深深吸了一口,胸腔里积压的灼痛似乎被冲淡了些许,随即又被更深的恨意填满。
那是“正义”对“邪恶”的绝对排斥。
她不再看身后那片埋葬了部分仇恨的废墟,目光死死钉在西北方向——黑风坳的方向。
“三百里。”她像是在对南宫灵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黑风坳。”
南宫灵没有回应,只是步伐的频率与炎绯保持着惊人的一致。
她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早已悄然铺开,覆盖了方圆数里。
风中细微的草叶摩擦,土石缝隙里虫豸的爬行,更远处山涧流水的呜咽……
所有声息、震动、乃至生灵散发出的微弱热量,都被她那双渊瞳清晰捕捉、分析、过滤。
她像一柄沉寂的凶兵,敛去了所有锋芒,只余下纯粹的“存在”。
二女带上斗笠,尽可能遮住容颜,向着一处地方走去。
日头渐高,官道上终于有了些生气。
几辆运载着粗布和矿石的骡车吱呀前行,车夫们沉默地挥着鞭子,脸上刻着风霜与麻木。
偶有背着刀剑、行色匆匆的独行客从她们身边超过,目光在炎绯倔强的背影和南宫灵那过于清冷绝伦的侧脸上略作停留,又迅速移开,带着江湖人特有的警惕与疏离。
前方官道旁,一个简陋的茶棚歪斜地支着几根柱子,茅草顶棚破了好几个窟窿,阳光斑驳地漏下来。
棚子里稀稀拉拉坐着七八个客人,大多是赶路的脚夫和行商,粗布衣衫上沾满尘土。
唯独角落一桌,气氛迥异。
两个穿着赭色短褂、肌肉虬结的汉子,正唾沫横飞地高谈阔论。他们面前的粗陶碗里是劣质的烧刀子,辛辣的酒气混着汗味弥漫开来。
“嘿,听说了吗?前头黑煞关昨夜炸了锅!”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灌了口酒,声音洪亮,震得桌上粗瓷碗嗡嗡作响。“火光冲天啊!据说秘库都让人给端了!孙奎那老乌龟也栽了!”
“谁这么大胆子?敢捅黑煞盟的马蜂窝?”另一个光头汉子咂摸着嘴,眼神闪烁。
“管他娘的谁!”刀疤汉子猛地一拍桌子!
砰!
木屑飞溅!
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蛮横力量的淡黄色气流从他拍击桌面的掌心猛然爆发!
坚硬的松木桌面应声裂开一道狰狞的缝隙,边缘处木纤维如同被巨力撕扯般炸开!
“斗气!”旁边一个行商打扮的老者低声惊呼,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中满是敬畏。
武者!以锤炼肉身、激发体内斗气为根基,虽无修士驾驭天地灵气的玄妙,却胜在刚猛直接,近身搏杀凶悍无匹。
“黑煞盟那群杂碎,盘踞黑煞关这些年,刮地三尺,抽筋扒皮!早该有人收拾他们了!”刀疤汉子咧着嘴,毫不在意自己造成的破坏,粗壮的手臂上筋肉坟起,淡黄色的斗气在皮肤下隐隐流动,“要我说,死得好!死绝了才清净!”
“小声点!你不要命了!”光头汉子紧张地四下张望,压低声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黑煞盟的根子在黑风坳!那位‘黑心老人’还在呢!当心隔墙有耳!”
“怕个卵!”刀疤汉子梗着脖子,斗气激荡,震得桌上裂缝又扩大了几分,“老子走南闯北,靠的就是这双拳头!修士?嘿,没遇见过厉害的,倒是那些个只会捏火苗、放冷风的软蛋,老子一拳一个!”
他声音极大,带着武者特有的、对神秘法修的轻蔑与挑衅。
茶棚里其他客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就在这时,炎绯和南宫灵恰好走到茶棚外。
炎绯的脚步顿住了。
光头汉子那句“只会捏火苗的”和刀疤汉子嚣张的挑衅,如同火星溅入她本已沸腾的仇恨油锅。
她握着赤霄剑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发白,剑鞘内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嗡鸣。
一股灼热的气息不受控制地从她身上逸散出来,空气微微扭曲。
刀疤汉子立刻察觉到了这股带着敌意的热流,以及炎绯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
他醉醺醺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炎绯,目光在她斗笠下隐约清秀的面庞和手中的长剑上扫过,最终落在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怒火上。
“哟呵?”刀疤汉子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挑衅,“小娘子,瞪你爷爷作甚?怎么,你也想试试爷爷的拳头够不够硬?还是说……”他目光淫邪地往炎绯身上溜了一圈,“想试试别的?”
炎绯心中炎气更胜几分。她几乎就要拔剑!
就在赤霄剑即将出鞘一寸的刹那——
嗡!
一只冰冷的小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绝对的“静”如同无形的冰水,瞬间浇灌而下!
不是声音的消失,而是存在感的剥离,是连愤怒本身都被冻结的寂灭!
刀疤汉子脸上的狞笑猛地僵住,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喉咙,所有声音卡死在喉头。
他体内奔涌的斗气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万丈玄冰之墙,瞬间被压制、冻结,在经脉中发出痛苦的哀鸣,皮肤下那层淡黄的光芒倏然黯淡,消失无踪!
他拍在桌上的手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挪动。
刚刚还嚣张跋扈的眼神,此刻只剩下极致的惊骇和茫然,瞳孔因恐惧而急剧放大!
整个茶棚死寂一片。
光头汉子端着酒碗的手僵在半空,酒水泼洒出来都浑然不觉,脸上血色褪尽,如同见了鬼魅。
所有客人,包括那见多识广的老行商,都感觉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阳光穿过茅草棚顶的窟窿,光柱里尘埃无声浮动。
一道冰冷死寂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越过炎绯的肩头,落在刀疤汉子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
是南宫灵。
她甚至没有看炎绯,猩红的瞳孔深处无波无澜,仿佛只是随意瞥了一眼路边的石头。
但这随意的一瞥,却蕴含着冻结灵魂的恐怖威压。
“走。”
一个字,清冷平淡,穿透了那死寂的冻结感,清晰地传入炎绯耳中,也像一道赦令,解开了施加在茶棚众人身上的无形枷锁。
刀疤汉子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长凳上,大口喘着粗气,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看向南宫灵背影的眼神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如同看着深渊里爬出的魔神。
炎绯胸中翻腾的怒火被这突如其来的绝对冰冷强行压了下去,如同滚烫的烙铁被投入冰水,发出嗤嗤的声响。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南宫灵的身影如同她的影子,无声无息地跟上,仿佛刚才那冻结一切的目光从未出现过。
茶棚里,过了许久,才响起一片劫后余生般的粗重喘息和压抑的议论。
“我的娘咧……那、那是什么人?”
“修士……绝对是修士!还是……最邪门的那种!”老行商抹着额头的冷汗,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敬畏,“那眼神……看一眼,魂儿都要冻没了!”
“黑煞关……怕真是惹上了不该惹的煞星……”有人望着官道上远去的两道纤细却令人心悸的背影,喃喃自语。
刀疤汉子瘫在凳子上,眼神呆滞,裤裆处一片湿冷,竟是被吓得失禁了。他再也不敢提什么拳头和修士了。
……
官道蜿蜒,地势渐低。
空气中的水汽变得丰沛,混杂着河泥、鱼腥和无数人烟汇聚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前方,一座依着宽阔运河而建的巨大城池轮廓,在午后有些发白的日光下显现。
泗水城。
运河如同一条浑浊的巨蟒,穿城而过。
河面上,大小船只如过江之鲫,舢板、乌篷、高大的货船挤挤挨挨,船工的号子声、商贾的吆喝声、桨橹拍打水面的哗啦声、还有岸边纤夫低沉的号子,汇聚成一片震耳欲聋、充满市井生机的喧嚣洪流。
高大的青灰色城墙斑驳沧桑,爬满了深绿的苔痕和水渍。
巨大的城门敞开着,吞吐着川流不息的人潮。守门的兵丁穿着半旧的皮甲,懒洋洋地靠在门洞边,对进出的行人爱答不理,目光只在那些看起来油水丰厚的商队上稍作停留。
然而,在这看似繁华喧嚣的表象之下,南宫灵的渊瞳却捕捉到了更多。
浑浊的运河深处,几缕淡薄却异常清晰的怨煞死气,如同墨汁滴入水中,缓缓晕染开。
那是沉尸水底的亡魂不甘的哀嚎,被水流裹挟、冲散,却逃不过望幽的感知。
城墙根阴暗的角落,几个眼神闪烁、穿着与守门兵丁款式相似却更加精悍皮甲的身影,正低声交谈,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入城的人流。
他们的气息阴冷,带着黑煞盟爪牙特有的血腥味。
更远处,城内鳞次栉比的屋宇上空,丝丝缕缕的灰败官气与另一种贪婪污浊的煞气纠缠盘绕,如同跗骨之蛆。
“黑煞盟的爪子,伸得比我想的还长。”
炎绯的声音在南宫灵身边响起,冰冷刺骨。她也看到了那些角落里的身影,眼中杀意一闪而逝,却又被她强行压下。
“连这运河口岸的官府,怕也早被他们喂饱了。”
她很清楚,在这座被渗透的城里,打探黑风坳的消息,无异于火中取栗。
两人随着人流缓缓挪动,走向城门。
城门口盘查似乎比平时更严了些,那些黑煞盟的暗哨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人。
就在即将轮到她们接受盘查时,炎绯的脚步微微一顿。
她看着南宫灵冰冷沉静的侧脸,昨夜石屋中那的一幕幕,让她心中的疑虑和那一点点微弱的、因对方展现出的非人力量而产生的合作可能,交织在一起。
她需要一个答案,哪怕只是暂时的。
“昨夜……你为何救我?”
炎绯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城门口的喧闹淹没,但南宫灵听得清晰无比。
“你……究竟是谁?”
南宫灵的目光从那些黑煞盟暗哨身上收回,落在炎绯紧绷的脸上。
那猩红的瞳孔深处,仿佛有微不可察的涟漪荡开,又被更深的沉寂吞没。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侧身,让过一队推着独轮车的苦力。
在喧嚣的人声和浑浊的河风里,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入炎绯耳中,冰冷、平直,如同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南宫灵。也曾有家可归。”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鬓边赤玉枫叶簪冰冷的玉叶,“黑煞盟……是恶。与你,同路。”
话语极其简短,没有任何情绪渲染,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炎绯心中激起波澜。
没有解释那诡异的力量,没有辩白自己的立场,只是陈述一个冰冷的、带着血色的现实。
这份简洁到近乎残酷的坦诚,反而比任何辩解都更有力量。
炎绯紧握赤霄剑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看着南宫灵那双毫无波澜的猩红眼眸,里面没有她熟悉的魔修的贪婪或暴虐,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以及……
一丝被那空洞掩盖的、更深沉的、她无法理解的磨损与迷茫。
昨夜对方出手时的精准与效率,那枚丹药的强大药力,还有此刻这简短却蕴含巨大信息量的自述……都让她无法再将其简单地归为“魔道妖女”。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不,她们甚至还不算相逢。但“恶”这个字,像一块沉重的磁石,在她们之间形成了一条无形的、暂时性的纽带。
炎绯深吸了一口带着河泥腥气的空气,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复杂情绪——对魔道的警惕、对对方力量的忌惮、对同病相怜的一丝触动、以及对复仇目标的急切。
“好。”
她最终吐出一个字,声音依旧生硬,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敌意。
“进城。找个地方落脚,打探黑风坳的消息。”
她没有说“合作”,也没有说“信任”,只是认可了此刻“同路”的现实。
她依旧保持着距离,眼神中的戒备并未完全消散,但指向南宫灵的剑意,无形中收敛了。
南宫灵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城门内那片喧嚣而污浊的城池,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即将踏入的战场。
两人一前一后,融入了泗水城汹涌的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