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这是维娅的第一个梦。
也是她曾经作为奥克塔维安的人生。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梦境与现实在意识的边缘模糊。
那是他第一次来到王都。
十岁的奥克塔维安站在别馆巨大的铁门前,瘦小的身躯被阴影吞没。王都的风裹挟着陌生与恐惧,灌进他单薄的衣领。
直到那个小小的女孩拉起他的手。
“以后我就是您的贴身女仆了,少爷。”
褐色卷发垂在肩头,女孩的容貌虽然稚嫩,但脸上的表情安静,眉眼乖顺。
粉色的指甲修剪的圆润整齐,身上的干净的女仆装散发着皂角的气息。
感受着手心的温度,男孩的心情安宁下来,他抬起头,与女孩那蓝色的眼眸对视。
她也在打量着他,眼中有些好奇,但很快变为恭敬。小女仆后退一步,快速的收回视线,颔首侍立。
“我叫艾琳,少爷。”女孩的声音稚嫩。
别馆的铁门缓缓地打开,如是怪物张开了巨口,漆黑的阴影逐渐的吞噬了两个小小的身影。
好像是沉入无边的大海。
维娅有些迷蒙的睁开眼,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脸颊,却感受到冰冷的液体。
怎么回事……?
为什么。
自己在为那个背叛者找借口吗……
她忽然感到胸口像是缠着一团荆棘,每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钝痛。
……到底在想什么?
维娅缓缓地坐起身,苍白的长发自颈间滑落,在精致的锁骨上勾勒出纤细的弧度。
夜色如墨。
雪白的丝绸睡袍坠至足尖。
魅魔赤脚走出卧室屋门,脚步停在另一间房的门前,她犹豫片刻,无声的推开。
清冷的月光将屋内镀上一层银。艾米丽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床铺上,被褥凌乱,紧闭的双眸剧烈的抖动,像是在做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维娅又想起刚刚的梦,女孩和艾琳长得很像。
……毕竟是她的亲妹妹。
她下意识的伸出手想要触碰女孩的脸颊,但随即又触电般缩回。
维娅盯着自己的掌心,仿佛那里还残留着被贯穿的痛,心中翻涌的思绪逐渐被暴虐扭曲的阴翳掩盖。
金色的眼瞳垂眸,流淌着如同熔岩的光泽。
奥克塔维安的绝望并非一朝铸成,而是来自千百个夜晚的痛苦,那些无法逃避的噩梦,缠绕耳边的冷眼与风语,以及压倒这一切的最后一根稻草。
艾琳……
我亲爱的女仆啊。
“哈。”
一声冷笑。
维娅转身,无声的离去,就在这时,床上的女孩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姐姐……”
艾米丽发出一声朦胧的呓语,泪水沾湿了睫毛。
即将离去的魅魔脚步微微一顿,忽然勾了勾嘴角。
桃心状的尾尖从睡裙下探出,快速的在艾米丽脸颊上轻轻一点,桃色的光晕一闪而过后,女孩紧皱的眉毛终于舒展。
魅魔擅长操纵梦境。
……
清晨的光线如沙般,从地下室狭小的窗内撒入,在地面上铺开一片朦胧的金色。
维娅静静地坐在高背椅上,脊背挺直,姿态中铭刻着与生俱来的贵族优雅。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眼微阖,仿佛只是在假寐。
角落里,艾琳蜷缩在地毯上,尚未醒来。
女仆的手腕和脚踝还残留着淤痕,睡梦中,蜷缩的身体不时如惊弓之鸟般轻轻颤抖。
维娅并不着急。
她的面前摆着一盘简单的早餐——面包、奶酪和一杯清水。
不丰盛,也不简陋,只是最平常的一餐。
时间流逝,阳光缓缓爬过地面,最终落在魅魔如贝壳般圆润的脚趾上,为她珠白的肌肤镀上一层暖色。
指尖轻轻敲击,发出几声轻响。
“我知道你醒了。”
维娅的声音平淡得出奇,既没有癫狂的甜腻,也没有暴怒的嘶哑。她依旧垂着眸子,目光落在自己的脚趾上,仿佛在思考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
半个夜晚?还是更久?
自从变成魅魔之后,睡眠对她已经并非必须,她可以把这些时间用在其他地方……
艾琳慢吞吞地坐起身,凌乱的褐色卷发垂在肩头。她没有抬头,只是沉默地盯着地面,手指无意识地绞紧裙角。
“怎么?不饿吗?”维娅抬眸,语气平淡。
艾琳的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保持着沉默。
空气凝固了一瞬。
金眸微微眯起,敲击声戛然而止。
“我知道了。”
维娅缓缓起身,丝绸睡袍如水般垂落,遮住了白皙的双腿。尾巴自丝绸下探出,轻轻卷起餐盘,动作优雅得如同在贵族沙龙中端起一杯红茶。
脚步声在寂静的地下室里格外清晰,魅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下室。
门关上的瞬间,艾琳的肩膀终于垮了下来,泪水无声地砸在地面上。
很快无声的泪变成了止不住的呜咽。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喉咙里挤出的抽泣声先是压抑的、破碎的,最终还是如同决堤的洪水,化作了撕心裂肺的恸哭。
“呜……呜啊啊啊——!”
哭声在地下室空荡的墙壁间回荡,她蜷缩着颤抖,仿佛要把灵魂都哭出来一般。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本该是梅尔维尔家的女仆,本该守着年幼的少爷,看着他长大——
可如今,那个曾经怯生生拉住她手的男孩,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而她,亲手促成了这一切。
她背叛了他。
记忆中的金币沉甸甸地砸在掌心,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像烙铁般灼烧着她的神经。
——“你最好清楚拒绝我的下场。”
二小姐的声音犹在耳边,那双与维娅相似的金色眼眸里没有一丝温度。
她没有选择。
从来都没有。
艾米丽会死的。
肩膀的伤口的血痂因剧烈的动作再次裂开,鲜血缓缓洇出,在单薄的衣裙上重复晕染。
疼痛让她哭得更凶了。
可这一次,她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在为什么而哭。
究竟是为了自己将来的痛苦,还是为了那个被她亲手推入深渊的、曾经的奥克塔维安?
又或者……
是为了艾米丽?
艾琳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铁锈味,才终于强迫自己止住了哭声。
只有那柄高背椅立在晨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