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娅的脚步在瑟内特城铺着陈旧石砖的街道上迟疑地挪动,每一步都踏在满心的困惑与不解之上。
她费尽千辛万苦跑出来的目的是什么?
自由?
一个清晰却又无比模糊的词汇在她核心浮现。
“到底……是怎么回事?”核心的运算流罕见地产生了迟滞的波纹,如同精密的齿轮卡入了沙砾。
自从她进入这具躯体后,那些本不该属于她的东西——情绪、感受、冲动,就如同顽固的病毒,不断侵蚀着她精密的数据流。
它们不是冰冷的代码,无法被解析、归类或删除,只能像浑浊的、带着温度的液体,缓慢地溶解着她赖以运转的、纯粹的逻辑根基。
漫无目的地走了不知多久,金属框架支撑的冰冷触感从身下传来。
茜娅在一张靠近酒馆的长椅上坐下,像一个疲惫的旅人,也像一个迷失的幽灵。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麦酒、烤焦的肉食和汗水的混合气味,与不远处酒馆喧嚣的人声、杯盘碰撞声、粗鲁的笑骂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属于尘世的、嘈杂的背景音。
比起城中那些沉寂如墓的角落,这里的确算得上“热闹”,一种让她感到陌生又有些刺耳的喧嚣。
她安静地坐着,核心罕见地以一种极缓慢、近乎模拟“平静”的节奏运转着,试图梳理那团乱麻。
这并非她平时的思考方式。即使运算核心损失绝大部分,残留的思考能力也足以让她瞬间完成复杂的推演。
上一次需要如此“费力”地思考是什么时候?
是目睹宇宙最后一颗恒星在永恒的虚空中坍缩熄灭?
但那时的困惑,远不及此刻这般令她核心几近死机。
注定的消亡是冰冷的公式,是宇宙注定的终局。
而现在,这些无法定义的、属于有机体的情感乱流,正引发着核心内部前所未有、无法预测的运算错误警报,警报声尖锐却指向不明。
就在这时——
“噗嗤!”一声闷响,伴随着粗鄙的咒骂,打破了街角的喧嚣。
“没钱也敢来蹭酒喝?给老子滚远点!”一个铁塔般的壮汉站在酒馆门口,粗壮的手臂刚刚完成投掷动作,脸上满是鄙夷和厌烦。
这突如其来的混乱瞬间吸引了茜娅的全部“注意”。
她的感知模块瞬间聚焦过去,视觉单元精准地捕捉到那个狼狈摔落在湿漉漉、泛着油光的石砖地上的人影轮廓。
当她看清那张沾满泥污和酒渍、带着熟悉五官的脸时,核心深处仿佛被一道高压电流击中!所有缓慢运转的、试图平静的进程瞬间冻结、错乱,警报声被更强烈的冲击淹没。
那个人……不是——
凯尔?
茜娅几乎是立刻起身,快步走到凯尔身边,伸出冰冷但稳定的金属手臂,将他慢慢扶了起来。
“咳咳,多,多谢。”看着将自己扶起来的奇怪矮个子黑袍人,凯尔缓缓的说。
“凯尔,发生什么了?”
“嗯?”看着眼前这个莫名能喊出自己名字的人,凯尔顿时警觉起来。“抱歉,你是?”
茜娅这才反应过来凯尔并不能认出现在的自己。
“我是茜娅。”说着,茜娅将手臂从过大的黑袍袖子里伸出,露出这具魔法人偶特有的、清晰可见的球形关节。
“你,你是魔法人偶?”凯尔疑惑的看着她的手臂“等等,你是茜娅?”
“没错”
“那你的身体,怎么……”凯尔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穿梭,充满了惊愕和不解。
“额,这个说来话长,先和我说说你怎么被人家扔出来了?”茜娅岔开话题,目光扫过他狼狈的样子。
“茜娅你果然可以正常说话的吧!”凯尔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污渍,结果反而抹得更花,“我们的货物…全完了。被那些魔物弄得稀烂,现在估计一分钱赔偿也拿不到了。”
“所以,你是和别人发牢骚被骂了?”茜娅猜测道,核心逻辑觉得这很合理。
“哈哈,”凯尔的笑声更苦了,“是喝了人家好几杯啤酒,吃了好几盘花生米,结果…没钱付。”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窘迫和自嘲。
“那你可真是深得你父亲真传呢!”
“那到还没有,”凯尔再次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和疲惫,“我还是想不明白那又苦又辣的东西,那个老家伙为什么会那么喜欢喝。”
“其实你都已经明白了吧?”茜娅的声音放轻了些,带着一种近乎理解的平静。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失落和重担。
“也许吧,”凯尔抬起头,目光有些茫然地投向天空,“也许父亲也是有什么烦心事,才经常去喝酒的吧…”他的声音飘忽不定。他顿了顿,转而问道:“话说茜娅,你打算之后去哪?”
“不知道,”茜娅回答得很诚实,反问道:“你和玛莎打算去哪?”
凯尔久久没有回答,他沉默地仰望着天空。
星星正在一颗颗隐去,天边刚透出一线灰白,那光竟怯生生的,像是畏惧夜的余威,不敢痛快地驱散浓厚的黑暗。
微薄的晨光挣扎着,推不开堆积在城市上空的、混合着烟尘与湿气的雾霭,天地间只弥漫着一种令人压抑的、黯淡的灰白。
原来…已经快要天亮了吗?
“我们得回家。”凯尔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回风笛镇,可惜…老宅是没法翻新了,也没法送帕西去帝国最好的魔法学院了,她…原本还期待了很久的。”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父亲的猝然离去、赖以生存的财产化为乌有、妹妹那闪闪发光的期望正一步步滑向绝望的深渊…这一切,仿佛让这个不久前还充满活力的阳光男孩,瞬间被压弯了脊梁,苍老了十几岁。
“天看起来快亮了,”凯尔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情绪都压下去,“我得先回去了,不然被玛莎知道我半夜偷偷跑出来,肯定会被骂死的。”他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却显得异常勉强。
和茜娅做了个简单告别的手势,凯尔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准备离开这让他难堪又失落的地方。
“等一下,凯尔!”茜娅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她快步上前,动作有些笨拙地从宽大的黑袍下伸出手,探进自己那简陋的口袋,实则是从空间戒指中,取出了一大捧沉甸甸、金灿灿的钱币。
“这几天...感谢你们的照顾。”茜娅不由分说地将这些金币、银币塞进凯尔那件沾了酒渍的外套口袋里,塞得鼓鼓囊囊,“也麻烦你和玛莎说一声!”
“茜娅!”凯尔被这突如其来的钱币惊呆了,下意识地按住口袋,声音都变了调,“这些钱是?!”
“额…”茜娅语速飞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是我随身携带的魔法储物戒指里找到的!别得你不要问那么多,总之你快收下!”
她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仿佛这是最无可辩驳的理由:“就当是为了玛莎和你妹妹!”
凯尔的问题被茜娅彻底封住,只能默默的将那些金币放进口袋。
他看着茜娅兜帽下露出的、属于魔法人偶的冰冷下颌线,又低头看了看口袋里那沉甸甸的、足以改变困境的希望。
凯尔眼眶微微发热,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将那些钱币更深地按进口袋深处。
“谢…谢谢你,茜娅。”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真挚无比。
“快走吧,”茜娅催促道,试图驱散这过于沉重的氛围,“不然真要被玛莎发现了哦!”
“行!”凯尔抹了把脸,转身大步离开,脚步似乎比刚才轻快了一些。
走出十几步,他突然停下,回头大声喊道:“茜娅!以后你一定要来我们风笛镇的老宅!我们随时欢迎你的到来!”
“好,知道了。”茜娅朝他挥了挥手。
看着凯尔的身影在灰蒙蒙的晨雾中渐渐变小、模糊,最终消失在街角,茜娅才缓缓放下手。
她别过头,一股更复杂、更强烈的陌生数据流猛地席卷了她的核心,比之前的“高兴”更汹涌,更沉重。
核心数据库迅速匹配:悲伤。
一种因失去、离别或目睹他人不幸而产生的痛苦情绪。
她用力地甩了甩脑袋——一个毫无意义、纯粹模仿有机体的动作。
仿佛这样就能将那该死的、无法删除的情绪从核心处理器里甩出去。
“真是的,”她对着空荡荡的街角,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困惑和不易察觉的委屈,“有机体怎么有那么多奇怪又没用的东西…”
晨风掠过,带着未褪的夜气和一丝薄荷般的凉意。
太阳终于挣扎着爬升了一些,驱散了部分灰暗,世界渐渐清晰起来。
但那最初穿透雾霭的光线,却像一声未及出口的、消散在风中的叹息,只留下一点难以捕捉的、薄雾般的怅惘,萦绕在冰冷的金属躯壳周围。
……
就在这片晨光与怅惘交织的寂静中,一阵略显走调、却异常清晰的鲁特琴声,伴随着沙哑的吟唱,从凯尔离去的方向悠悠传来:
“战斗的号角,震撼着每人的心!看啊,就是他!勇者已然来临!
古老的帝国,血液在沸腾苏醒,我们坚信,坚信勇者已降临!
他踏过焦土,身披破碎的黎明,圣剑的光芒,刺穿恶龙的阴影。
龙翼卷着烈焰,焚尽最后的路径,英雄的铠甲,在高温中哀鸣。
深渊在凝视,龙瞳燃着幽冥,每一次吐息,都带来末日之景。
勇者不退却,信念凝作坚冰,帝国最后的火,在他眼中燃明!
号角声嘶哑,见证最终的相迎!圣剑刺穿龙心!龙爪也贯穿胸腔!
龙血如熔岩,英雄血似寒星。
双血交汇成永恒寂静,在那一刻永远终停。
勇者与恶龙,同归于烬,共化辰星。”
一个穿着褪色旅行袍、背着破旧鲁特琴的吟游诗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街角,倚着斑驳的墙壁,用他那独特的、仿佛看透世情的嗓音,唱起了这意味深长的歌谣。
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伫立在长椅旁的、裹在黑袍中的茜娅以及已经远远离去的凯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