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白天的黑森林是少有人烟，那么夜晚的黑森林则是彻底的死寂。
本就暗淡的月光挤过层叠的枝叶和窗缝，轻柔地洒在身旁奥莱斯的脸上。她安静地闭着双眼，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表情比起昨天昏迷的时候要安稳上许多。
我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将被角给奥莱斯掖好，便悄悄溜下床，向着屋外走去。
推开屋门，清澈的月光下，丽琳艾尔正坐在不远处的一个树桩上。见我看向她，她便朝我摆摆手，示意我过去。
我在她身边坐下，迟疑片刻，还是开了口：“……怎么样？”
“一切正常。她很配合我的检查，能量探测的结果也和我想象中一样。”
“那也就是说，果然……”
“嗯。她的能量频率很不稳定，而且在身体里流动时，很多地方难以产生共鸣，可能已经受到了严重的损伤。”
“……”
即便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在听到这个结果从丽琳艾尔口中说出的那一刻，我的心还是不由得一沉。
“我没有把我的探测结果告诉她，但看她的反应，她自己应该是明白的。毕竟，如果她讲的故事是真的，那么除了第一次之外，之后所有的药水都是她自己主动喝下去的。”
丽琳艾尔停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换句话说，对于她正在亲手摧毁她的身体这件事，她非常清楚。”
我低着头，不敢看丽琳艾尔：“她……会死吗？”
“目前没有致命损伤。不过，再这样下去的话，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
“她同意了明早和你一起回去，不过我还是会尊重你的意见。”丽琳艾尔耸耸肩，“你怎么想？要和她一起回去吗？”
“……我……”
我的双眼盯着地面上的小石子。
明明心中早就有所谓“正确”的答案，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回去的话，我不会再被人追杀，也不用再亲眼看着任何同伴消失。虚灵幻境的一切就可以如同一张泛黄的照片，被永远封存在我的记忆里。
但奥莱斯呢？她要怎么办？继续接这样危险的工作，还是为了养活家人，而走上另一条绝路？
是的，我可以选择全都不去在意。
但这绝不是我想看到的结局——
“……能不能……再多留几天？”
“……什么？”
“奥莱斯那边我会去求她——不，就算只留下我也好，能让我在这里多借住几天吗？”我抓起丽琳艾尔的手，“一定会有方法的，治好奥莱斯的方法也好，赚钱的方法也好，请再给我几天时间！”
“几天？”
丽琳艾尔的视线转向我。
“你知道你还在被那家伙追杀吗？每在这里多留一分钟，你离死就会更近一步，你忘了吗？”
“我知道。但我每近一步，她就能离死远一步。”
“……”
丽琳艾尔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她闭上眼，像是在抑制着心底的愤怒。
“我记得我说过，你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嗯。”
“你觉得我会答应你？”
“嗯。”
“……因为你相信我？”
“……”
我转过脸，正面迎上她的目光。
“我相信你。”
“——”
下一秒，我的领子突然被揪起。
丽琳艾尔揪着我的衣领，一把将我推搡到地面上。她的左手死死按住我的肩膀，右手猛地从腰间拔出了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高举着，刀尖直直指向我。
“……为什么？你凭什么相信我？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抛弃你、出卖你甚至杀了你？为了你的一个所谓的朋友，就这么轻易地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上，你知道你在做什么蠢事吗？”
我的肩膀被她按得生疼，不过也仅限于此。只要我想，我依然有躲开的空间。
但我没有躲开，而是直直地望着丽琳艾尔的双眼。
“我知道。”
“————”
匕首挥舞的速度远快于我的反应速度，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睁大眼睛，就看着那道寒光在我的眼前闪过——
下一个瞬间，鲜血已经落到了我的脸上。
但却不是我的血。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鲜血从丽琳艾尔小臂上被划开的伤口处涌出。
但下一秒，让我更加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先涌出的血液刚顺着小臂流下，后涌出的血液便魔术般地凝在了伤口处。
随后，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几秒钟后，丽琳艾尔光洁的小臂上，除了方才流过的血迹外，竟看不出一丝受过伤的迹象。
丽琳艾尔那双冰冷的双眸中，此刻正燃烧着极为复杂的感情。
“——看过这些之后，你还能相信我吗？”
.
.
“害怕吗？”
“不……”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吐出了实话：“……呃，可能有点吧。”
“……没事，很正常。”
丽琳艾尔的脸上又挂回了那副淡漠的表情。她将一盏点燃的油灯放到我们二人面前，之后重新在我的身边坐下。
“我之前说过吧。抓走你的那个人，杜克杰那，正在进行一系列疯狂的实验。”
“嗯，我记得。”
丽琳艾尔点了点头：“他进行那一系列实验的目的，是制造出能够利用虚灵幻境里的能量迅速修复身体受到的损伤，从而实现‘永生‘的，被他称为’永生者‘的存在。”
“修复损伤——那，你就是他制造出来的永生者？”
“我们两个都是。”
“你们……诶？”
“事实上，那也不是最早的永生者实验。”没有理会我的惊讶，丽琳艾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早在那之前，杜克杰那就进行过一次实验。那时候的他还不在实验室，而是在一个悬崖下的一间小木屋里。他在那里进行了最早期的永生者实验，还——”
“——等、等等！你说小木屋——那里是不是还有一个地下室？”
“……你见过？”
“……”
脑海中一下子回想起那片花海，回想起木屋里书架上的日记，奇怪的轮盘机关，和地下的巨大玻璃罐。
还有芊铃在玻璃罐前看向我时，夹杂在混乱神色之中的一丝疯狂。
“那次实验……失败了，是吗？”
“对。而且实验失败后，暴走的灵魂在那附近四处游荡，且具有极强的攻击性，导致杜克杰那被迫离开了那里。”丽琳艾尔的目光转向我，“怎么，你知道些什么吗？”
“……那个灵魂能附身到人身上。我的一个朋友……不……我的……”
难以吐出的话语卡得喉咙生疼。我沉默了几秒，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之后呢？他又进行了别的实验吗？”
“嗯，那之后不久，他就进行了第二次永生者实验。实验体有两个，一个是我，另一个是他自己。”丽琳艾尔的目光落在自己小臂的血迹上，“实验成功实现了他的设想——我们获得了利用能量迅速修复伤害的能力，但也产生了很多副作用。”
“我们的头发变白了，身体也停止了自然成长。除此之外，我意外失去了记忆，而他的身体机能似乎比改造前还要差。最重要的是，我们再也无法离开虚灵幻境了——对于永生者而言，能量不再是可有可无的资源，而是赖以生存的空气。如果离开了虚灵幻境，肉体接触不到能量的话，我们就会迅速丧失行动能力，甚至可能失去意识。”
“正因如此，他的研究仍然在继续。由于我没有成为永生者之前的记忆，所以自从改造完成后，我就一直住在实验室里，协助他进行实验。那时他还没想过从人身上获取能量，而是从空气中抽取。但随着实验对能量的需求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可能是周围环境中的能量被过分抽取的缘故，附近出现了大量的魔化精灵。”
“实验室很快就被那些怪物攻陷了。为了逃命，他带着我逃到了一座高塔上。”
“而在塔顶，面对塔下无数的魔化精灵——他选择了将我推下塔。”
丽琳艾尔闭上双眼，仿佛是为了避开不愿看到的场景。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理解了‘永生者’的含义。”
“我不会死。无论那些家伙怎样撕扯我的身体，怎样蚕食我的神经，我都不会死。就算我自己用匕首割开我的脖颈，插进我的胸膛，我都不会死。”
“但就在我的意识彻底归于混沌前，我看到了她的身影。”
“是的，一个手握长剑，有着一头红色长发的少女的身影。她的剑法流畅地像是在起舞，无数的魔化精灵在她的剑下消散，而她却从始至终没有受过一点伤。”
“但那时的我很快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我已经在附近的小镇里了。那之后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却再也没能见到过她。”
“小镇？”我不解，“那你现在为什么住在黑森林里呢？”
丽琳艾尔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
“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