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妈妈因为偷窃被逮捕，我暂时被安置在儿童福利设施的时候。
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太好。脸上和手臂都贴着创可贴，一副刚打完架的模样，让我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也会遇到这种事，感到非常不安。
暴力很可怕。被妈妈打的时候真的很痛，明明没有被打到的胸口深处也隐隐作痛。我思考着要怎么做才能不被打，学会了说谎。我观察对方的脸色，为了不惹对方生气而说些好听的谎话。所以这个时候我也说了谎，希望在妈妈来接我之前，能够平安无事地度过。
“请多指教，小桂。”
听到他冷淡的自我介绍，我立刻戴上假面具打招呼。我已经习惯了。
第一次觉得奇怪，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不擅长记住别人的名字。一开始我努力想改掉这个坏习惯，但无论如何都改不掉。可是，他的名字却不可思议地留在我的脑海里，而且也没有说错。因为其他孩子都叫错了，只有我叫对，所以大家都一脸惊讶。
来到设施的第一天平安无事地结束了。我稍微放心了。虽然离妈妈来接我还有段时间，但我希望就这样平安无事地结束。
几天后的某天早上，我比平时更早醒来。虽然也可以睡回笼觉，但怎么也睡不着，我只好起床，在设施内散步。设施里虽然没有运动场那么大，但也有附设游乐场。我无意间往那边看，发现他一个人在外面做着什么。我好奇地走到外面。
明明还是凉爽的时段，桂却流了很多汗。我问他是在做什么，他说是在复习武术的套路。看来是为了在长大后，能给抛弃自己的父亲一拳才这么做的，我果然还是不太喜欢他。
不过，我因为在意他父亲的事，忍不住问了他。他干脆地告诉我，母亲病死后，父亲就和其他女人跑了。虽然在设施里这可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因为是直接听到，我对他产生了一点亲近感。
我没有父亲。正确来说是有，但父亲和妈妈吵架后离婚了。因为他对我很好，所以我也不知道吵架的理由，而且问了妈妈会不高兴，所以我也不问。之后，有别的男人开始来家里。虽然我不懂复杂的事，但妈妈和那个人说话时声音比平时高，我隐约觉得这个人会成为新的爸爸，但这个想法也没有持续很久。
因为桂问了我，我也说了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妈妈早点来接我就好了，他这么说让我很高兴。
又在某天的早餐时，我犯了错。手滑让味噌汤洒出来，而且好死不死还泼到了桂。因为以前做过类似的事，让妈妈非常生气，所以我抢在被骂之前道歉。
“不用那么道歉啦，你那边没被泼到吧？”
桂像是已经习惯了，他拿毛巾开始处理。在我发呆的时候，他甚至准备了新的味噌汤。
吃完饭后，我再次去道歉。说不定他只是在大家面前装作不在意，其实心里很生气。我不希望他之后在某个地方爆发出来。
“又不是故意的，我不会生气啦……难道我看起来那么像会生气的人吗？”
我不禁点头，桂似乎受到了打击，显得很沮丧。那副模样很有趣，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们说话的机会逐渐增加了。
我在设施里生活了好几个月。在这段期间，我从来没有被骂或被打过。说到底，我也没有做过会被骂或被打的坏事，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大家一起玩旧游戏也很开心，我觉得这里的生活也不坏。
但学校就不是这样了。
在小团体中，金字塔结构已经建立起来了。擅长运动的孩子、可爱的女孩子容易处于上位。因为妈妈很漂亮，所以我的长相客观来说应该也很端正。但是，光是可爱是不行的。一些小事就会轻易地让金字塔崩塌。
事情的开端是同班的男生喜欢上我。而原本在班级金字塔上层的女孩子喜欢那个男生。他们擅自把我们三个人的关系说成是三角关系，让我很困扰。我几乎没跟那个男生说过话，对他也没有兴趣。但就算我这么说，那个女孩子也不会接受。为了证明我比她低等，她拼命地找我的碴。知道我住在设施里后，她就擅自编造故事，把我贬得一文不值。不，说我是没有父母的犯罪者之女也不算错。
因为她说得很起劲，所以消息一下子就在班上的男生之间传开了，连那个男生本人都对我说“我可没有喜欢你”。既然如此，希望他一开始就不要说。
局外人真烦人。真麻烦。他们轻易地伤害了我。所以我才讨厌人类。要是大家都不在就好了。
如果能情绪化地发泄出来，该有多轻松啊。但无论如何，我都会想起在家里的光景，所以无法说出口。
“吵死了。”
教室安静了下来。
因为只差一岁，而且学校也不大，所以位于同一层的桂的班级也听到了骚动声。桂一脸不高兴地走进教室。
小学生的年级差距比想象中还要大。虽然我原本就觉得差距很大，但来到低一个年级的教室后，更能强烈地感受到与其他孩子的差距。桂在学校里小有名气。当然不是好的方面，而是坏的方面。虽然只是从朋友的朋友那里听说的，像是动不动就吵架，或是打倒了初中生之类的传闻，但对小学生来说，已经足够吓唬他们了。
“由我来说明比较好吧。”
在鸦雀无声的教室里，我茫然地想着。因为这样似乎最能和平地解决。
有人开口了。一定是那个女生本人，或是她的朋友。听他们说，我好像在勾引那个男生，还说明明是设施长大的，却很嚣张。
“我也是设施长大的，你有意见吗？”
刚才看起来只是不高兴，现在则明显地不高兴。因为矛头指向发言的孩子，所以压力应该很大吧。虽然觉得可怜，但也有点觉得是自作自受。
啊，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不行哦，桂，高年级的男生这么凶，他们不敢回答啦。我们只是在开玩笑，不是认真的。对吧？”
为了收拾场面，也为了避免其他男生对我产生奇怪的好感，我刻意叫出桂的名字，说谎了。
“好了，回去吧！”
我牵起桂的手，把他拉到走廊上。他的手比我想象中还要粗糙。本来就算我用力拉，他也不会动，但他却轻易地被我拉到走廊上。
谎言果然救了我。
“谢谢你帮我。”
我用只有桂听得见的音量向他道谢。
从那天起，那些孩子就不再缠着我了。
时光飞逝。
翻阅日历，上面画着一个大大的圈。是妈妈来接我的日子。如果她来接我，我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呢？欢迎回家。好想你。我满怀期待地等待着那一天。
当天，她没有来接我。或许是因为她很忙吧。
隔天，她没有来接我。她还在忙吗？
一个星期后，她没有来接我。她该不会是生病了吧？好担心。
两周、三周、一个月。妈妈一直没有来接我。她该不会是被卷入什么事故了吧？不对。妈妈不是来不了，而是不来。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要我了吗？因为我是个骗子？母亲不是应该爱着女儿吗？
这样啊，原来我不被爱着。
爱是什么？
一开始，设施的人也会亲切地和我说话，但不管他们说什么，我的心都没有反应。因为我的反应太冷淡了，他们渐渐地开始小心翼翼地对待我。没办法，把时间花在我身上太浪费了。
总觉得好累啊。
晚上大家都睡着后，我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光着脚走到外面。我坐在秋千上仰望天空。本应美丽的星空，现在也毫无感觉。就这样消失在某个地方吧，反正谁都不会伤心。我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这么晚了，你在做什么？”
我将视线移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没什么。跟你没关系吧。”
我咽下“为什么”这句话，冷淡地回答。
“说得也是。”
“别坐在我旁边。”
“有什么关系。秋千总是被小鬼们霸占，我很少有机会坐。”
“你真幼稚。”
“你不也是。”
我们再次沉默。只听得见老旧秋千的金属摩擦声。他不是来鼓励我的吗？难道他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吗？
就这样，什么都没发生的时间流逝着。
“你不是来鼓励我的吗？还是来嘲笑我的？”
我再也忍受不了沉默，终于开口了。
“我才不会嘲笑你……我本来是想来鼓励你的，但来了之后，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什么嘛。”
你就不能说一句“我懂”吗？
“痛苦只有本人才知道吧？我被老爸抛弃时，也觉得别人什么都不懂。”
“……你是怎么重新振作起来的？”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叮嘱他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嚎啕大哭，还喊了一些不成句的话。但之后还是觉得闷闷不乐，最后可能是时间让我重新振作起来的。”
“这样啊……哭出来之后，心情会稍微舒畅一点吗？”
我最后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呢？自从被骂哭出来很吵之后，我好像就一直拼命忍着不哭。
“有什么关系，又没人听到。”
他把脸转向另一边。
太好了。因为觉得哭出来也没关系，我的泪腺开始松弛，感觉快忍不住了。随着不断溢出的泪水变大，我的感情也变得无法控制，最后嚎啕大哭起来。
我哭了多久呢？
或许是因为把累积的东西和泪水一起吐出来，虽然没有完全恢复，但我稍微冷静下来了。冷静下来之后，我突然感到很害羞。我斜眼看向阿桂，他依然把脸转向另一边。
可能是因为我哭得很大声，阿桂以为我哭完了，从秋千上站起来，用力伸了个懒腰。
“我有点困了，先回去吧。”
他真的打算继续说谎，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吗？
听到他叫我快点回去，我立刻伸手抓住他的衬衫挽留他。那是别人给他的衬衫。可能是因为穿了很多次，洗了很多次，变得皱巴巴的，很容易抓。
因为阿桂对我说了谎，我也跟着说谎。今晚的谎言就此结束，明天开始又会回到往常。
“再一下下……”
我战战兢兢地说出真心话。因为太害羞了，不敢看他的脸，所以不知道阿桂现在是什么表情。但他立刻就明白了，给了我时间直到我哭完为止。
或许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觉得阿桂是愿意站在孤单一人的我这边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