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亦安会死。
死在十八岁的前一晚,死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并发症里,像一朵被狂风骤雨打落的栀子花,甚至没来得及等到枝头的果实成熟。
乔随至今还记得急诊医生摘下口罩时,那双疲惫的眼睛。
“先天性心脏瓣膜发育异常,继发重度肺动脉高压,”
医生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他心上,“急性心衰发作,送来的时候已经……很危险了。”
先天性心脏病。
这六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乔随过去十七年的记忆。
她总是比别人更容易累,体育课跑步总是落在最后,却笑着说“我在欣赏你们这些凡人看不到的风景”;她冬天手脚冰凉,却拒绝他递来的暖手宝,说“运动一下就热了”;她书包里永远藏着不同牌子的止咳糖浆,每次咳嗽都用书本挡住嘴,对他说“只是小感冒”……
还有那次月考后,他撞见她偷偷吃药的场景,药片很小,白色的。他问她是什么,她慌忙塞回口袋,红着脸说“维生素”。
他当时只觉得她害羞,还笑着调侃了句“补维生素能补出心跳加速?”
现在想来,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全都是她生命倒计时的警报。而他是那个愚蠢的、戴着耳机听歌的路人,对所有信号充耳不闻。
抢救室的灯还亮着,像一颗悬在头顶的、冰冷的利剑。
夏亦安的父母赶到时,冷清的走廊上,只有乔随坐在冰冷的候诊椅上。
夏母的高跟鞋在地面打滑,险些摔倒。她脸色惨白如纸,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目光像溺水者般死死锁住乔随:“小随!亦安怎么了?她出门前还好好的……”她的手指抖得厉害,抓住乔随手腕时,几乎要把他的骨头捏碎。
夏父跟在后面,胸口剧烈起伏,手里的雨伞还在往下滴水,在光洁的地砖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他没说话,只是用充血的眼睛盯着抢救室的红灯,喉结一次次滚动,像是在吞咽什么滚烫的东西。
“医生说……是心脏的问题,先天性的……”乔随的声音发颤,他从未见过夏母如此失态,“阿姨,叔叔,亦安她……以前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
夏母的手指猛地收紧,嘴唇哆嗦着,看向夏父。
“我们……我们知道……”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两岁时查出来心脏有杂音,医生说可能是先天的,但那时候设备落后,看不清楚,只说‘问题不大,注意观察’……”
“注意观察?”乔随猛地抬头,心脏像被冰锥刺穿,“那她后来咳嗽、爬楼梯喘,你们也没在意吗?”
夏母突然蹲下身,双手捂住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 渗出来:“我们以为……以为是普通的体弱……她又懂事,从不喊疼……上个月她胸闷,我还给她煮梨汤,说‘别小题大做’……”她的话语被哭声截断,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一时间乔随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到了手腕上那串青璃珠手串——那是上个月,他和夏亦安一起去城郊观音庙求的。她说青色属水,能“镇心安神”,还非要买一对,说“我们一人一串,就是连在一起的”。
那时候,乔随打趣的说她迷信,让她不要太相信这些封建思想,要做新时代的唯物青年。
现在这串被他嘲笑过“迷信”的手串,正贴着他冰凉的皮肤,每一颗珠子都像一块冰,冻得他心脏发紧。他想起她系绳时说“我们一人一串,就是连在一起的”,想起自己当时敷衍的点头。原来所谓的“连在一起”,从来不是手串的魔力,而是她小心翼翼、却又不敢说破的心意。
而他这个“唯物青年”,此刻却在心底疯狂祈祷,祈祷这串被他嫌弃过一瞬的青璃珠,真的能像她说的那样,“镇心安神”,能把里面那个正在与死神搏斗的女孩,还给他。
抢救室的灯还在亮着,像一个无声的审判。
乔随看着夏父夏母佝偻的背影,突然觉得,这盏灯照亮的不仅是抢救室,更是他们所有人,用“无知”和“轻视”铺就的、通往悲剧的漫长道路。
雨是在葬礼后停的。
泥土砸在棺木上的闷响,混着夏母撕心裂肺的哭喊。
乔随把两串残珠埋进湿润的土里,红绳在雨水中渗出暗红,像凝固的血痕。突然有冰凉的东西落在手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他恍惚看见夏亦安撑着伞站在槐树下,手腕上的青璃珠随着她的动作轻晃,笑着喊:"乔随,你看雨里的珠子会发光!"
观音庙斑驳的石阶,乔随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早已无光的眼底闪过一丝希冀。
三天前他偶然听到香客闲谈,说只要怀着至诚之心,三步一叩首走完九十九级台阶,就能让心愿成真。
"我不信神佛。"曾经的话语在耳边中回响,此刻却成了最尖锐的讽刺。
他机械地挪动膝盖,记忆里夏亦安在庙前许愿的模样不断闪回。那时她回头冲他笑,说要把所有好运都分给他。
而如今,他宁愿抛弃所有唯物信仰,只求能再见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