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禾在恍惚间，想起了与玄晖女神在梦中的一次交谈。
女神跟丰禾说，世界本身就是不平等的，神话时期至高神创造了无数生物，却独独宠爱人族，作为最具有创造力的种族，明明个体如此弱小，人族在艺术，科技与社会制度的发展却让至高神惊喜万分，或许就像孩子正在观察一群筑巢的蚂蚁，忙碌的蚂蚁们总是能夺走小孩子的注意力不是吗，我相信你也曾经盯着蚂蚁窝直到日落，看蚂蚁如何分解猎物的尸体搬回自己的巢穴……或者有一天，会想过用烧开的水去浇灌蚂蚁窝。后来或许是至高神厌倦了，便不再干涉凡尘俗世，将自己的神识分给了世间大大小小的组成部分，掌管世间一切物质流动和转换的法则，这就变成了人族所说的诸神，本质来说应该叫做世界的意志。
丰禾听得云里雾里，女神浅笑一下，解释道，“比如你家种水稻的时候，不总是要祈求土地神，希望今年能够风调雨顺，是个丰收的好年份吗？一般来说，只要有人祈祷，那么世界的意识就会尽可能实现他的愿望。”
“可即使我祈求丰收，但依旧收成不好的年份也并不少。”丰禾提出疑问，作为农民是辛苦的，总是需要顺应四时，看天吃饭。旱涝虫灾，往往不在少数。
“有时候土地需要休息，有时候生态需要调整。土地的意志有他自己的考量。因此不能总是实现人的愿望。”女神叹了一口气，接着补充道。
“但我刚刚说过，世界是不公平的，世界的意志偏爱人族，给了人族最丰饶的土地和资源，将原本应该由人族承担的天灾和损失，转移到其他的土地上，包括你，勇者，你可以被称为世界意志的代行者，拥有移山填海的力量。你存在的理由也只有一个，永远守护人族的一切，人族的个体其实是很弱小的，你就是为了保护弱小的人族而存在的。听完这些，勇者，你做何感想？”
“我不知道，两个月前我还只是在关心田里的稻子长势如何，我没想到现在我会在思考世界的意志这个问题。”
“其实所有人都没准备好，已经有快50年没出现过勇者了，如今魔界与帝国势均力敌，你的出现，必然会掀起一场风暴。”
“我想回去种田了。”
女神咯咯咯地笑起来，站起身来，看起来时间快到了，女神每次都不会停留很久，“慢慢思考吧，勇者，很多事情只有亲历过才知道该如何解答，我将永远为你指引方向。”
说起来好久没有见到过玄晖女神了，这次搞得这么过火，不知道她是不是也生气了。丰禾从山洞中清醒过来，这是丰禾临时设置的转移点，远离人烟，是个适合短暂休息的好地方。
身旁传来微弱但是稳定的呼吸声，艾莉和洛落面色苍白的躺在火堆旁边，丰禾站起身，感到身体非常的迟缓和僵硬，一开始丰禾还以为是守夜的原因，但渐渐的发现了自己身体的不对劲。自己的五感变得混沌，腰间的圣剑变得沉重，丰禾试着举起剑来，却发现仅仅是伸直手臂就已经微微发颤。
是因为自己违背了世界的意志吗，那一斩导致了无数人的死亡，所以，自己已经不配成为勇者，世界意志的加护也因此失效，丰禾如此推测。
丰禾甚至想过干脆就这样逃到哪个没有人烟的地方种田算了，即使没有了世界意志的加护，在无数死斗中磨练的战斗技巧是不会消失的。但这样的想法终究是一种虚妄，看着沉睡中的艾莉，即使不是勇者，丰禾也想要实现艾莉心愿的理由，让帝国的每一位居民都能吃得到精致的甜品。
“很好笑对吗？”艾莉第一次跟丰禾讲她构想的理想国家时，丰禾忍不住笑出了声，因此艾莉红着脸解释道，“我不是那种‘何不食肉糜’的公主大人啦，这么说是有原因的。我在想，假如有一天，所有的公民都能够吃得到贵族才能吃到的东西，没有贵族，平民，奴隶，甚至没有种族之间的区别，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
艾莉每次讲到她的理想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添油加醋手舞足蹈，如同一只跳舞的百灵鸟，听过她的演说的人，无不为此会心一笑。如果其他任何人说出这样的话，大家只会把他当做骗子，幻想家。但艾莉这么说，大家就都会相信她一定会去实现这个听起来有点傻傻的目标。
尽管艾莉从来不声张她的努力，但凡是接触过艾莉的人，都会为艾莉的努力所折服，你不会想到一个从未见过血的公主提剑与将士们厮杀在战线最前沿，当丰禾找到她时，她满身血污仿佛在死人堆里滚了一圈爬出来般，如同受惊的兔子般颤抖着，作呕着，偏偏脸上依旧强撑着明媚的笑容，跟所有人说自己没事。旁边将士们无奈的保护着艾莉，满是怜惜，那场战斗帝国大胜，公主上了前线，众士兵的士气振奋到了令敌军震惊的地步。不久后，艾莉便成长为了极其优秀的战场士官，如同暴风般的迅疾剑术和皇室正统的魔法在战场上宛如战争女神降临。她便是帝国的旗帜，很多士兵都如此相信着。
而谋略与政治，其实才是艾莉的主场，丰禾不太懂这种复杂的事情，因此所有的大小事务都是由艾莉一手操办的，但丰禾知道她经常熬夜批阅着各类报告，了解着整个帝国南部地区所有派系的状况，有时候一天召集七八波不同身份的官员处理各类问题，并且从来算无遗策。丰禾经常跟在艾莉身后，想去帮艾莉的忙，结果每次都只是被笑骂一声“傻狗，别给我添乱了，各有分工，你想好该如何使用你的力量就是最**给我省心的事情了。”
呃，或许应该向艾莉建议少上战场，显然她的小脑瓜里每天都如同海绵般吸收着军队里的各种粗鄙习性。
总之丰禾绝对无法放弃艾莉的理想，就像艾莉绝对不会放弃呼唤丰禾的名字。从战场上毫不脸红的高呼“丰禾，救我！”，到摔倒时泪眼婆娑的低语“丰禾，背我……”，艾莉总是能够找到呼唤丰禾名字的理由。因此，只要艾莉和丰禾还在索取彼此，勇者就始终不会被遗忘，永远也不会背离他的方向。
“丰禾……”艾莉起身时一阵眩晕，头疼欲裂，她弯腰休息等待片刻，直到头疼缓解后才抬头开始观察周围的情况。看起来丰禾用了传送魔法将自己和洛落转移到了一个偏僻的野外洞穴。洛落的伤势已经稳定，只是因为失血过多所以脸色苍白。
艾莉舒了一口气，同时她听到外面传来石头敲击的声音，便顺着声音走去，结果发现丰禾正撅着屁股，灰头土脸的用打火石试图给柴火生火，旁边有一口大锅，里面泡着一层大米，看起来要煮粥的样子。
“怎么不用精灵魔法？”艾莉好奇地问丰禾，丰禾拥有精灵王的加护，在生命气息比较丰富的环境可以自由的使用魔法，像生火这种小事，随便打个响指就可以实现了。
“艾莉，你醒了。”丰禾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依旧蹲在地上用打火石企图生火，“我大概是惹精灵们生气了，之前救你们的时候强制执行了精灵魔法，现在空气中的精灵都不愿意再听从我的请求了。或许精灵王有解决的方法，我去找找她就好了，不必担心。”
“这样……”艾莉低下了眼睑，记忆逐渐清晰，她记起了那一瞬的圣光，尽管丰禾说得轻描淡写的，但艾莉越想越心惊。她顾不上头疼，快步走向丰禾，用双手夹住丰禾的头，强迫丰禾看向自己。
“我问你，你杀了人吗？”艾莉盯着丰禾的眼睛，丰禾听到杀人时瞳孔剧烈颤抖了一下，更加让艾莉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杀了。”丰禾知道自己瞒不了艾莉，只好如实回答，“当时我用了逆行因果和禁术屏蔽五感，规避了勇者不能伤害人类的限制。”
“没想到英鹈的构想真的实现了。”艾莉也吃了一惊，“我还以为这只是疯狂贤者的妄想。”
“嗯，我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丰禾皱起眉头，“因为我找不到其他可以去救你们的办法了。”
艾莉无言，她为那牺牲的无数士兵的性命感到痛心，但她无法去责备丰禾，相反，她感谢丰禾选择了她。丰禾为了她的生，选择了数千名士兵的死，舍弃了勇者的身份，艾莉没有立场去评价丰禾。她只能紧紧拥抱丰禾，用自己的心跳告诉丰禾，不要后悔他自己的选择。她感受着丰禾的身体从紧绷到逐渐放松，丰禾也在害怕，害怕艾莉对自己失望。
根据丰禾的说法，现在他基本失去了勇者的所有特殊能力，几乎所有诸神的加护都无法使用，精灵魔法也因为强制执行导致精灵不再信任丰禾。丰禾打算先去找精灵王的协作，顺便问问长寿的精灵王知不知道恢复诸神加护的线索。
“诶，你现在很弱吗？”躺在毛毡上的洛落侧头一脸戏谑的看着丰禾，尽管气若游丝得仿佛随时都要断气了一样。
“是啊，估计现在连你都打不过了。”丰禾耸了耸肩。
“还真是把我看扁了。”洛落似乎真的有想去拿刀的想法，只是手臂举了半天没举起来，反而被艾莉用汤勺敲了一下头。
“真是的，刚醒就这么有精神，张嘴，先把粥喝了，赶紧恢复体力，我们还要赶路的。”
“我们要去哪……好烫！”洛落被艾莉塞进了一勺热粥，立马被烫得浑身一个激灵，把粥吐了出去。
“啊，抱歉，我忘了你吃不了热东西。”艾莉连忙道歉，兽人很多种族的舌头都比较敏感，洛落更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洛落气得猫耳朵都竖起来了，一边用有气无力的声音抱怨，一边伸出被烫到的舌头大喘气，简直比忙着清理被粥弄脏的毛毡的艾莉还忙碌。
丰禾饶有兴趣的看着洛落抖动的猫耳，心情莫名好了不少，虽然现在状况不太好——其实基本算得上绝境了——但还没有完全失去希望。不愿意委身于魔族的人还有很多，即使帝国打算背叛人族，但帝国并不能掌控整个人族，其中一定有可以撬动的支点。
“我需要去一下精灵之乡，寻找能够恢复力量的方法。”丰禾开口道，正在死命想把粥塞进洛落嘴里的艾莉附和着丰禾。
“精灵之乡离这里不算远，不过需要途径两个帝国的城镇，现在我们应该是被通缉了，也不好这么大摇大摆的走过去，丰禾你现在大概能够应对多少人的队伍。”
“大概一个20人的守备队还是没问题的，只要不是遇到骑士团，脱身还是很简单的。”
“那等我休养好了再走吧，区区骑士团，我绝对不会输的……唔！都说了不要把勺子塞进我嘴里。”洛落斗志很高，倒不如说她一直都是这么去解决问题的，有时候也有些头疼就是了。
“最好不要这么快暴露我们的行踪，这个地方也不太安全，毕竟传送魔法的动静很大，难保周围有村民会看见。我们需要尽快出发。”丰禾解释道，顺手接住了因为洛落乱动差点被打翻的碗，“艾莉，周围有中间派的领主吗？”
“没有，原本南方都市的麦喀勋爵是坚定的反魔王派，但在前段时间在派系斗争中被毒杀，整个南部的贵族现在都是绥靖派的走狗。”艾莉对于信息的掌握非常详细，几乎没用思考便找到了有用的信息，“嘿，小猫，平时不是很得意吗，仗着自己力气大骑在我身上很有意思嘛。赶紧吃了这一口，我就懒得管你了。”
艾莉骑在洛落的身上，想让她吃完剩下的一口粥，应该说不愧是兽人吗，尽管因为治愈术消耗了所有生命力，刚刚还一副临终前准备说遗言的样子，现在就已经能和艾莉僵持这么久了，兽人的恢复能力确实好得惊人。
“呕，好讨厌没有味道的东西……”洛落最终还是屈服于艾莉的淫威之下。艾莉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跑去清洗收拾碗筷，尽管这个临时住所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但艾莉依旧打算整理干净了再离开。
洛落一副打瞌睡的表情看着洞顶的钟乳石，似乎有点晕碳水了。丰禾注意到洛落的嘴角沾了点粥水显得有点泛白，拿出毛巾帮洛落擦干净了嘴角，洛落扭头看着丰禾，黄金色的眼眸依旧是那么勾人心弦。
丰禾看着洛落的眼睛，说道：“其实洛落，我是希望你能够离开的，如果我们被抓住了，我和艾莉就会说因为我已经失去了勇者的力量，你已经不治身亡了。这样你就可以找个远离帝国的地方，平静的生活下去，不会有人去找你麻烦。”
“哈？等下等下，你在说什么奇怪的事情。”洛落仿佛吃了一颗柠檬，整个脸都皱成了一团，“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情，丰禾你觉得我是那种会抛弃雇主逃跑的类型吗？”
“可是当初答应的事情我已经做不到了，我跟你说我能为你在帝国某一个闲差，让你以后都衣食无忧的生活，不用再以杀人作为生计，但你看，现在这个形势，很显然跟着我就不可能有太平日子过，闲差更是没有，而且上次也害得你差点死掉。”
“唉，你和艾莉怎么都在这种奇奇怪怪的地方这么轴呢？这不巧了，你们遇到了最倔的兽人。”洛落挠了挠头，露出好气又好笑的表情，然后正色道，“兽人的荣誉绝对不允许我就此退出，在这个时候逃离战场，既是弱小，也是不义。我不会允许我自己带着弱小的象征苟活于世，我父亲说过，真正的战士，只会死在追逐强大的路上。”
看着洛落如同燃烧着火焰的金色眼瞳，丰禾说不出任何话，他其实不仅是洛落，连艾莉都不希望她跟着自己踏上看不到前路的冒险。但他不可能说服得了艾莉，他太了解艾莉了，在他说出口的第一句，可能艾莉就会笑眯眯的抽他一个大耳刮子，丰禾并不想自讨苦吃。
“或许丰禾你以为我们是被利益绑定在一起的契约关系，但其实很早就已经不是了，你看，我都没叫过你雇主了。”洛落红着脸小声说道，她很少露出这副表情，大多数时候会尽可能表现自己强势的一面。
“可你是被我改变了人生，你原本不该差点死在几乎没有赢面的战场里。”
“别开玩笑了，丰禾，我在这里只是因为我想在这里，或许你确实影响了我的人生，如果没有遇到你，我还是在做一个用钱衡量人命的黑帮，一个永远不想去看清未来的佣兵。但丰禾，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人生，与你无关。我想和你待在一起，因为我想。”洛落涨红着脸，但清楚的表达出了她的意思。
“看起来我们需要重新更改契约了。”丰禾略微局促的笑道，他不太擅长洛落这种正面的进攻，当丰禾被她金色的眼眸盯着时，就一定会被她眼里那团燃烧的火焰所吸引。
“我要的东西只有一样，你只要答应，我就是你最坚定的盟友和最值得信任的战士。”
“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一个机会，或许有一天，等一切尘埃落定以后，我打算向你索取的一个机会。”洛落俏皮的眨了眨眼。
“听起来你很亏啊，为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用得上的机会。”丰禾有点困惑。
“放心，我从来不会亏待我自己的。”洛落露出可爱的小虎牙，一脸得意，右手握拳伸出手来，“来吧，用我们佣兵的方式契约，别管那些繁文缛节了，从今天起，我就是你最锋利的剑，为你劈开荆棘，破开前路。”
丰禾和洛落碰拳，然后将小指相勾，大拇指相碰，表示接受契约。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洛落小声说道。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丰禾复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