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小屋的门被敲响，力道比昨晚阿波罗要温和许多，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正式感。
夜璃站在陌羽身侧，紧盯着门扉。
“请进。”
陌羽深吸一口气，压下灵魂深处依旧存在的虚弱钝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门被推开，进来的并非预想中的教廷骑士或牧师，而是一位穿着朴素修女袍、面容沉静的年轻女性。
修女对屋内的两人微微躬身，说道：“陌羽先生，圣女殿下请您移步花园一叙，请随我来，您的契约生物可以一同前往。”
修女的目光在夜璃身上短暂停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随即垂下。
陌羽与夜璃对视一眼，后者微微颔首，守护的姿态没有丝毫放松。
在修女的引导下，两人进入了教廷建筑群深处，一个僻静的小花园内。
晨光穿过精心修剪的藤蔓，在石径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莉莉丝正独自坐在一张白色的石凳上，此刻的她褪去了华丽圣女袍服，只着一身剪裁合体，样式素雅的月白色常服，璀璨的金色长发也简单地束在脑后，少了几分神性光辉，却多了几分属于少女的柔和。
然而，莉莉丝的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眼下的淡淡阴影清晰可见，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感难以掩饰。
但看到陌羽到来，莉莉丝那双蕴含着神圣光辉的眸子瞬间亮起，甚至下意识地站起身。
“陌羽，请坐。”
莉莉丝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看了一眼侍立在陌羽身后的夜璃，没有多言。
“圣女殿下。”
陌羽依言坐下，内心却警惕地评估着对方的意图。
“请不必如此拘谨，叫我莉莉丝就好。”
莉莉丝露出一抹疲惫却真诚的微笑，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似乎在强撑着精神。
“昨夜…阿波罗回来后，告知了我一些事。我必须再次向你道歉，雷蒙德牧师的冒犯，还有那场不愉快的‘拜访’，都是因我而起，让你身处险境。”
莉莉丝微微垂下眼帘，声音带着浓浓的歉意。
“你救了我的性命，陌羽。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永生不忘。若非你和夜璃在绝望祭坛上如神迹般降临，我的灵魂早已被那祭坛吞噬，成为外神的食粮。”
莉莉丝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真挚得让人动容。
但陌羽并未因此放松，注意到了莉莉丝刚刚的话里，‘雷蒙德的行为’是‘因她而起’。
“莉莉丝殿下言重了。”
陌羽的声音平静，直视着莉莉丝的金色眼眸。
“当时情况危急，换做任何人，求生都是本能。只是…我很好奇，雷蒙德牧师，或者说他背后的人，为何对我这样一个灰区出身、侥幸觉醒的‘类人种’契约者如此忌惮？甚至不惜在教廷眼皮底下动手？”
陌羽刻意加重了“类人种”三个字，目光锐利，将话题精准地引向核心。
这不是一个底层孤儿该有的质问语气，而是撕下伪装后，洞悉者的直接。
莉莉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抬起眼，迎上陌羽的目光，那眼神里有挣扎，有无奈，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在静谧的花园中显得格外清晰。
“你比我想象的更加敏锐，陌羽。”莉莉丝苦笑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仿佛在下一个艰难的决定。“教廷，并非铁板一块。”
停顿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积攒勇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疲惫感.
“教廷内部，力量与理念的碰撞从未停歇。像我这样，信奉教典，恪守辉光的教条，认为庇护所有子民、对抗外神侵蚀是神圣职责的，自诩为‘虔诚派。我们…或者说我，相信神的恩典应泽被众生，而非成为少数人攫取权力的工具。”
提到“虔诚派”时，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但随即又被更深的阴霾覆盖。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此想。”莉莉丝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雷蒙德牧师，他所属的是‘保守派’。他们信奉的是另一种‘守护’。”
莉莉丝斟酌着用词，语气充满了讽刺。
“他们认为，绝对的秩序与教廷的权威高于一切。为了维持这种‘秩序’和‘威严’，必要的牺牲是可以接受的。”
“牺牲？”陌羽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眉头微蹙。
“是的，‘牺牲’。”莉莉丝眼中流露出痛苦。“他们有时会刻意放任一些边缘区域的‘小规模’蚀痕者袭击，或者对某些‘潜在威胁’视而不见，任由其发展…直到事态严重，再由他们‘雷霆出击’，彰显教廷的力量，巩固自身的地位和话语权。”
“在他们看来，底层的‘基石’，甚至部分低阶契约者，都是可以为了他们所谓的大局而消耗的资源。这次我被掳走，恐怕也并非纯粹的意外。”
莉莉丝的话语点到即止，但那份暗示已足够沉重。
雷蒙德的出现和后续的“调查”，其动机昭然若揭。
“我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请求阿波罗暗中保护你。我深知雷蒙德他们的行事风格，绝不会轻易放过你这个‘变数’，只是没想到，他们动手如此之快，如此不顾后果。”
“还有第三股力量？”陌羽没有放过她话语中的未尽之意。
莉莉丝的脸上浮现出更深切的厌恶和无力感。
“是的。还有一群蛀虫，一群依附在教廷这棵大树上的吸血鬼，我称之为‘贪婪派’。”
莉莉丝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他们不在乎教义，不在乎子民，甚至不在乎外神的威胁。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利益——晶石的配额，贡献点的运作，黑市的交易…只要能中饱私囊，他们可以出卖任何东西，包括教廷的利益。”
莉莉丝的目光扫过花园精致的景致，意有所指。
“圣泉的分配，灰区的配给，甚至是对抗污染的物资…都曾被他们染指克扣。他们是教廷肌体上最顽固的毒瘤。”
虔诚派、保守派、贪婪派。
三大派系，如同三条相互缠绕又彼此撕咬的毒蛇，盘踞在辉光教廷这尊看似神圣的巨人心脏上。
莉莉丝这位年轻的圣女，身处虔诚派的顶点，却如同暴风眼中摇摇欲坠的孤舟，承受着来自另外两派的巨大压力和内部的掣肘。
她将这些沉重的内幕向陌羽和盘托出，既是表达信任，也是一种无奈的求助信号。
莉莉丝需要盟友，尤其是在经历了这次绑架、自身权威受到严重挑战之后。
陌羽这个身份低微却拥有着强大未知力量、且与她有救命之恩的“变数”，成为了她破局棋盘上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
花园里一时间只剩下风吹过藤蔓的细微声响。阳光依旧明媚，花香依旧馥郁，但空气却仿佛凝固了，弥漫着比昨夜刺杀更令人窒息的暗流。
陌羽沉默着，指尖轻轻敲击着冰凉的石凳，消化着这庞大而黑暗的信息。
夜璃则安静的站在陌羽身后，她能感受到陌羽灵魂深处传来，那并非恐惧而是沉重思索的波动，环抱在胸前的双臂微微放松，但那守护的姿态，却更加坚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