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里的人效率高得惊人。
德里安几个腿脚还算利索的青年，用粗麻布裹紧了腐化祭司那颗扭曲的头颅和几块最具辨识度的骨甲碎片，趁着夜色未深，消失在通往最近王国哨站方向的崎岖小径。
整个邓米尔都在一种压抑的亢奋中等待着，无人入睡。
破晓时分，当德里安带着同样疲惫却眼神发亮的同伴，以及一辆由瘦骨嶙峋的野性种驮兽拉着的板车回来时，整个镇子几乎沸腾了。
因为板车上堆满了鼓鼓囊囊的粗粮袋，甚至还有几小桶珍贵的盐和几捆干燥的草药。
“汉斯大叔！带人卸车！按之前分好的份量！”
德里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激动，也是强撑的疲惫，那蜡黄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灼人。
平民们爆发出一阵压抑的低呼和啜泣，动作却前所未有的麻利。
饥饿暂时被希望压下，老人、妇女，甚至半大的孩子都加入了搬运的行列，秩序井然。
没有人争抢，只有相互扶持的沉默和偶尔落在德里安身上那充满感激与依赖的目光。
陌羽站在石屋门口，夜璃如一道无声的影子贴在他身侧半步。
看着眼前这劫后余生又骤然获得生机的一幕，看着德里安瘦小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指挥，有条不紊地安排分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效率不错。”科林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抱着手臂，斜倚在门框上，嘴里叼着根不知哪找来的草茎，语气依旧是那副惯常的戏谑调调，但眼神扫过那些粮食时，也掠过一丝复杂。
“这小鬼头，使唤起人来倒是有模有样。不过……”他话锋一转，下巴朝忙碌的人群努了努，“烂好人，你就不觉得奇怪？这破地方鸟不拉屎，蚀痕怪物都能溜达进来开祭坛了。这群人，宁可拿命去赌那点口粮，也不挪窝？灰区再烂，总比在这儿等着被怪物拖走强吧？再不济，往教廷或者王国的地盘靠靠，总能蹭点‘庇护’？”
没有回答，因为科林的疑惑也是陌羽心中的疑问。
陌羽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落在终于安排妥当，正扶着膝盖微微喘息的德里安身上。
少年察觉到视线，抬起头，对上陌羽那双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幽深眸子。
陌羽没有迂回，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清晰地穿透了平民们分粮的低语：“为什么不去教廷？或者王国的城镇？”
德里安扶着膝盖的手微微一顿，随后直起身，脸上因忙碌而泛起的一点潮红迅速褪去，重新被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取代。
快步走到陌羽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正小心翼翼抱着粮食袋，脸上终于有了点活气的平民。
再转回头时，他清亮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契约者大人。”德里安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没有科林预想中的愤怒或委屈。“教廷的‘庇护’，是要‘虔诚’的，是要把最后一口粮食也献上圣坛的。王国？他们只看得见能打仗的壮丁和能下矿的劳力。我们这里……”
德里安伸手指向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老弱妇孺。
“老人、孩子、饿得只剩骨头的女人……我们去了，就是案板上的肉。要么在教廷的祈祷声中饿死，要么被王国当成矿坑里的耗材，直到榨干最后一点力气，丢进乱葬岗。”
也是这时，陌羽恍然大悟。
【在教廷那边，似乎真的连一个老人的影子都没有出现在自己眼前过。】
德里安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苦笑。
“留在这里，节省点，勒紧裤腰带，靠着山里的野物和地里的草根，大家好歹能像个人一样活着。哪怕明天怪物又来了，至少今天，我们还能决定自己碗里的东西怎么分。”
德里安的目光扫过那些珍贵的粮袋，眼神深处是守护家园的执拗。
“活着的方式有很多种，契约者大人，不是非得跪在谁的脚下才能喘气。”
科林叼着的草茎停止了晃动，他眯起眼，第一次用一种不带戏谑，而是近乎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个瘦小的少年。
“行吧，算你小子还有点脑子，知道喂饱白眼狼不如自己啃树皮。”
科林从怀里摸出个不知哪来的干瘪野果，随意在衣服上擦了擦，咔嚓咬了一口。
目光扫过那些捧着粮食，眼神终于有了点光亮的平民，又看了看德里安那张写满与年龄不符的沉重的脸皮，最终扭开了头，仿佛那景象刺眼。
夜璃依旧安静地立在陌羽身侧，眼眸中依旧毫无波澜。
陌羽沉默着，细细品味着德里安的话。
这并非对教廷或王国的控诉，而是一种在绝境中挣扎出的，带着血腥味的生存智慧，一种近乎悲壮的“自由”选择。
想起了灰区里那些麻木的眼神，想起教廷黑袍侍从分发劣质口粮时的倨傲，想起莉莉丝在广场上切割关系时的冰冷宣言。
人活着的方式，确实有很多种。依附权贵是一种，在深渊边缘守护自己的一方泥地，也是一种。
他微微颔首，没有评价德里安的选择是对是错，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嗯。”
这声回应，轻得像叹息，却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重量，落在了德里安紧绷的心弦上，也落在了科林若有所思的眼底。
石屋外，邓米尔镇的清晨依旧弥漫着荒凉与若有若无的腐臭。
但此刻，那死寂的空气里，似乎掺杂进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活着”的喘息。
德里安，或者是这个镇子的选择，不过是在无数种被吞噬的方式中，选择了看起来还能保留一丝“自己”的那一种。
这无关对错，只是生存本身，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早已被扭曲成了最原始最赤裸的模样。
【只为明天而活吗？】
陌羽有些感慨，有点可惜德里安的才智，因为亲情而束缚在这个镇子里。
【但也不算太糟，黑深残的活着，或许真不如为了自由而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