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内的空气沉滞，带着陈年灰尘的余味。
陌羽斜倚在唯一那张还算完好的木床上，闭目休息。
经过路上几日的休整和晶石能量的持续冲刷，灵魂池深处那几道最为狰狞的裂痕边缘似乎被强行“焊”住了一部分，不再像之前那般，每一次魔力流转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虽然距离痊愈尚远，但至少那股即将彻底崩裂的窒息感减轻了许多。
夜璃静立床侧，眼眸低垂，专注地落在陌羽略显舒缓的眉宇间。
吱呀——
木门被小心地推开一条缝，德里安瘦小的身影侧身进来，手里端着一个边缘豁口的粗陶碗，碗里盛着冒着微弱热气的稀薄米粥。
德里安蜡黄的脸上还带着一丝疲惫，但填饱了肚子，眼神比初遇时多了点活气。
“契约者大人。”德里安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又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有些低沉。“奶奶刚熬好的米粥，吃一点吧？”
陌羽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德里安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人心最深处的角落。
“先坐。”陌羽的声音带着长久未开口的沙哑，示意了一下旁边那张蒙尘的木凳。
德里安微微一怔，依言放下陶碗，有些拘谨地坐下，脊背依旧习惯性地挺直。
石屋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油脂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夜璃的目光在德里安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确认其无害后，又落回陌羽身上。
“你之前的计划。”陌羽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不高，却清晰地切入核心，“用老人孩子做饵，引祭司现身，再让青壮突袭…有回过头考虑其中的不合理吗？”
德里安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
猛地抬头，对上陌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清亮的瞳孔里翻涌起复杂的情绪。
有被揭开的伤疤的刺痛，有强撑的镇定，更深处则是一丝被审视的屈辱和茫然。
“那是当时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德里安的声音干涩，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破旧的衣角。“没有粮食，所有人都会死。这样做，至少能换一部分人活下去。”
“所以，你觉得这计划可行？”陌羽的语气没有波澜，既非指责，也非认同，纯粹得像在探讨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我……”德里安张了张嘴，预想中的辩解卡在喉咙里。
【可行吗？】
在科林那声“洗干净了往怪物嘴里送”的嗤笑炸响之前，或许自己还抱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希望”。
但现在，面对陌羽这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那点自我安慰的壳被轻易戳破了。
沉默着思考片刻，德里安喉咙滚动了一下，艰难地挤出声音：“我不知道。但，没有别的路。”
“没有别的路？”陌羽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平淡，却像重锤敲在德里安心上。“是你看不见别的路？或者不敢去想别的路？”
德里安的脸色更白了，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
“计划的核心，在于你们能成功杀掉祭司。”陌羽的目光刺入德里安逻辑的缝隙。“告诉我，你们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杀掉它？凭那些拿锄头都发抖的手？凭一群从未受过战斗训练的农夫？凭一腔勇气？”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凿子，狠狠凿在德里安强行构筑的“合理性”上。
德里安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腐化祭司佝偻却散发着恐怖气息的身影，以及它脚下那个散发着不祥波动的简陋祭坛。
冷汗顺着少年凹陷的鬓角滑落。
“我们…人多。”德里安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回过头来想，连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苍白无力。
“人多？”陌羽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嘲讽。“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人多不过是多几具尸体，多给祭司献祭几分力量罢了。”
“我想你亲眼见过了夜璃怎么杀它的。现在你好好想，觉得你们需要多少人，付出多少条命，才可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在祭司完成献祭，力量暴涨之前？”
德里安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科林那日冰冷的话语和眼前契约者大人毫不留情的剖析交织在一起，将他引以为傲的“决断”彻底撕碎，暴露出其下血淋淋的幼稚和鲁莽。
仿佛看到自己带着一群面黄肌瘦的同伴冲向祭坛，然后在祭司一个挥手间，被无形的污秽力量撕碎，或被狂暴的蚀痕者淹没。
而老人和孩子们，早已在最初的诱饵环节就化为了祭品。
整个计划，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绝望的少年用所有人的性命，去编织的一场注定血本无归的赌博。
“我…我……”
少年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眼眶发红，那份强装的镇定和领袖的沉稳在残酷的现实逻辑面前片片剥落，露出了底下那个被重担压得喘不过气，又因自己的“愚蠢”而恐惧自责的十三四岁少年。
夜璃的目光在德里安情绪剧烈波动时微微转冷，身体无声地调整了重心，确保在任何突发情况下都能第一时间护住陌羽。
夜璃并不关心德里安的痛苦，只在意这痛苦引发的失控是否会对陌羽构成威胁。
陌羽看着少年濒临崩溃的样子，没有继续施压，只是静静地等待。
德里安需要自己看清，才能真正学会在深渊边缘行走时，如何寻找那根悬命的蛛丝。
片刻后，陌羽才再次开口，声音放缓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活下去的意志值得尊重，德里安。但作为领头的人，你的命，你的脑子，不是用来第一个冲上去送死的。“
“要用来寻找真正能‘活下去’的路，哪怕那路看起来更危险。下次再被逼到绝境，先问自己：代价是什么？成功的把握在哪里？失败的后路…有没有？”
德里安猛地抬起头，泪水终于冲破防线，滚落脸颊，眼中的屈辱和恐惧混合着一种被彻底打碎又被迫重组的茫然。
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但那剧烈起伏的瘦弱肩膀，已然说明了一切。
德里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精心谋划的“牺牲”，不过是另一种形式，且成功率更低的集体自杀。
一种冰冷彻骨的寒意和后怕，瞬间席卷了他。
陌羽的目光落在粗陶碗边缘晃动的米粥倒影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木床粗糙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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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站在德里安的位置上……】
德里安没有夜璃的绝对武力，也没有科林的诡谲机动，所以我也没有。
【所以我会怎么做？】
陌羽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剥离了所有情绪，纯粹到近乎冷酷的推演感：
“如果只有我在这里，没有夜璃，没有科林…”陌羽抬起眼，深潭般的眸子锁住德里安身上。“计划会完全不同。核心不再是‘杀’，而是‘骗’和‘换’。”
意识到陌羽打算教自己思考，德里安的身体不自觉的前倾，眼睛瞬间清亮，像干渴的旅人终于看到了水源的微光。
“第一步，情报。”陌羽指尖在积尘的床沿划动，勾勒出无形的线条。“你能引过来腐化祭司，那你必然熟悉地形，知道祭司大致活动范围和祭坛位置。但这还不够精确，需要知道它会在何时离开祭坛去狩猎，离开多久，附近蚀痕者的数量和分布，有没有它特别‘偏爱’的猎物类型。”
“这些，靠你的人去观察，记录规律。只看，不碰，更不惊动。情报是命，比粮食更紧要。”
德里安用力点头，蜡黄的脸上神情专注。
“第二步，诱饵。” 陌羽的声音没有起伏。“但不是老人或者孩子。是‘病患’和‘逃亡者’。”
德里安一怔。
“选几个‘看起来’最虚弱，行动最不便，但神志还算清醒的人。” 陌羽继续道，“给他们换上最破烂的衣服，抹上污泥和腐叶汁液，让他们在祭司可能狩猎的路径边缘挣扎求生，挖草根喝脏水，或是虚弱倒地。要演得像一群彻底绝望的人，一群正在逃难又被队伍抛弃的人。这对祭司吸引力最大，也最不容易让它警惕背后有埋伏。”
“当然，我并不了解那个腐化祭司，诱饵不一定是人，也可以是事，无论什么，只要自己能做到，只要能让腐化祭司离开就行。”陌羽的补充让德里安陷入思考，但陌羽并不给德里安时间。
“第三步，时机与路径。” 陌羽的目光锐利起来。
德里安微微点头，目光在陌羽的脸上一动不动。
“诱饵吸引腐化祭司离开祭坛足够远，确认周围没有其他危险源时，才让‘诱饵’出现在它感知边缘。诱饵的‘逃亡’方向，必须远离邓米尔。同时，你需要亲自带领一支绝对精干腿脚最快的小队，携带工具，埋伏在祭司离开后，祭坛守卫最薄弱的路径上。”
“不是去杀，而是去‘偷’。”
“偷？” 德里安下意识地重复。
“对，偷。” 陌羽的指尖点在空气里，仿佛点在祭坛核心的位置。“若你能去观察，就会发现祭坛上有个核心，其本质是一块特殊的骨头，你只要想办法，用弩用石头还是别的什么，取下一小块足够证明它身份和力量来源的碎片。”
“这比杀死一个腐化祭司要容易的多，拿到东西后就立刻撤离，路线需要你预先规划好足够复杂的路线，分散撤退抹除痕迹。”
德里安的呼吸急促起来，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不是牺牲，是智取！是偷！
“第四步，交易。” 陌羽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冰冷的算计。“拿着‘碎片’，去王国哨站。但说法要变。不是‘杀了腐化祭司’，而是‘我们发现并破坏了它的一个重要祭坛节点，夺走了它力量的象征物’。要重点强调你们付出了‘惨重代价’才拿到这个‘关键证据’，牺牲了多少人不重要，让他们‘感觉’到惨重就行。”
“你要记住，功劳是层层递减的，这枚碎片可能只够你换一点粮食，但在那些高位手里，可以获得的比你预想的多。”
陌羽停顿了一下，看着德里安几乎燃烧起来的眼睛。
“最后一步，心理战，这关乎你能否换得足够粮食。” 陌羽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不去哀求粮食，要强调这‘碎片’对王国防线的‘战略意义’，强调邓米尔作为前沿观察点的‘哨兵价值’。暗示如果连这点‘象征性’的补给都不给，以后谁还会为王国卖命提供情报？谁还愿意守在这片‘被遗忘之地’？给他们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他们觉得给粮不是施舍，而是‘投资’。”
石屋内一片寂静，只有油脂灯噼啪作响。
德里安胸膛剧烈起伏，蜡黄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自己从未想过，不需要牺牲，不需要赌上所有人的性命，也能撬开王国那扇紧闭的门！这计划像一把精巧的钥匙，冷酷地插入了他认知的死锁中。
“记住，” 陌羽的声音将他从激动中拉回，“这计划每一步都建立在精准的情报和绝对的纪律上。诱饵的表演要逼真，偷窃的时候要快，撤退要干净利落，交易要拿捏分寸，说话要注意不暴露。一个环节出错，满盘皆输。这比拿锄头拼命难得多，需要的不是勇气，是脑子，耐心和…对自己人命的绝对负责。”
陌羽拿起那碗已经微凉的米粥，递还给德里安。
“现在再做选择。你是愿意继续做你那个‘牺牲人换粮食’的梦，还是用脑子去给镇子里的人搏一条的新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