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的阴霾如铅色的雾霭,沉甸甸地吸附在教室的每一个角落。清晨的风穿过窗隙,带来悬铃木枯叶摩擦地面的细微“沙沙”声,非但未能驱散沉闷,反而添了几分萧索。黄琪低着头,几乎是踩着早自习铃声溜进后门,没有分给教室中段那个熟悉区域半点目光。她像一只受惊的鸟,迅速把自己塞进教室最末端、紧邻着灰蒙蒙置物架的角落座位。书包无声滑落进课桌深处,物理书摊开,目光却无法聚焦在铅印的字上。指尖蜷紧,抠着书页边缘,纸屑在指腹下无声堆积。
门口光影晃动,林文轩高大的身影撞入视线。他面色晦暗,眼下带着熬夜似的浓重青影,嘴角那惯常的弧度消失不见,拉紧成一道僵直的线。校服外套敞着,显出几分与过去利落不同的颓唐。他没有环视,视线落在地面某处模糊的点上,径直走向自己的位置——那条冰冷的对角线无声连接着两人分踞的角落。他拉开椅子,动作带着一种生涩的、刻意的克制,唯恐惊动什么,但椅脚还是在水泥地上刮蹭出滞涩短促的“滋啦”声。这声响不大,却如同尖锐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教室里本就粘稠的寂静。
斜前方的张磊闻声转过头,张嘴想说什么,可对上林文轩随即抬起、布满血丝、空洞中蛰伏着濒临破裂的烦躁的眼睛时,那点话便卡在了喉咙里。林文轩的眼皮像是重若千钧,微微掀起一条冷漠的缝,视线如同擦着寒刃掠过张磊的脸,带着无声却极有分量的驱逐力。张磊缩了一下脖子,摸了摸后脑勺,嘟囔一句含糊不清的话,讪讪地转了回去。空气更加滞重,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化学课,老师在讲台上分析某种离子反应的常见现象及应用。课堂氛围还算松散。后排靠窗的李欣转过身,小声问张晓雅借笔记本,脸上带着点对知识的渴求:“哎,那个焰色反应的具体显色条件和配比你记了吗?我昨天笔记掉了一行……”
这本是再普通不过的课间交流,前排几个女生也顺势低声讨论起来笔记内容。可这细碎交织的人声、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落在黄琪绷紧的神经上,却像是无数细小的针在反复穿刺。她感觉到一道目光——属于那个对角线另一端、深埋在手臂构筑掩体里的人——似乎在她微微瑟缩一下时,同样绷紧了肩背线条。两人之间如同架设了一条无形的弦,任何一丝外界的震动,都会引来两端同样沉重的窒息般的共振。
午休铃如同救赎。黄琪几乎是逃一般混入涌向食堂的人流。她端着只有素炒青菜和米饭的餐盘,如同躲开烙铁般避开人群中心的热闹区域,直直走向角落光线最昏暗、紧邻油腻餐具回收桶的小方桌。刚坐下,视线便被门口那道熟悉的高瘦身影攫住——林文轩根本没进入打饭队列。他像一道沉默的黑色剪影,直直走向墙角的自动贩卖机。硬币落入的“叮当”声清脆响起,接着是沉闷的货物滚落声。他弯腰拿起一瓶冰冷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咕咚咕咚”连续灌下大口,冰冷的液体顺着喉结急促的滚动滑落,洇湿领口一小片深色水痕。那姿态不像喝水,倒像是用冰水浇灌体内某种无声燃烧的焦灼火焰。他猛地灌下半瓶,粗暴地用手背抹了一下嘴,下颌线条绷得死紧,攥紧剩下的半瓶水,转身就走,步伐又快又硬,仿佛这喧嚣地方多待一秒都是折磨。
黄琪怔怔地看着自己盘子里蔫黄的青菜叶子。林文轩那副用冰水强行镇压、疲惫又充满无名火气的样子,如同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出她自己此刻同样在沉默中煎熬的内里。身体的沉重感和隐隐的酸胀如同沉重的铅块坠入小腹。她勉强扒了几口饭,却觉得味同嚼蜡,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碎石。沉默地放下勺子,胃口全无。
最后一节是沉闷的班会。张晓雅转过身,想将一张写了字的便签条轻轻滑到黄琪桌角。纸条上写着:放学一起去小卖部买奶茶吗?我们聊聊?
黄琪垂在桌下的左手猛地收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软肉。她没有看那张纸条,甚至没有侧目,只是极其突兀地将整个身体猛地向右旋开一个角度!动作幅度之大,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嘶响!她的上半身几乎完全侧对墙壁,硬生生在狭小的空间里拉开一道冰冷、无声、却又清晰无比的拒绝屏障。那决绝的姿态让张晓雅的手僵在半途,脸上瞬间血色褪尽,错愕、受伤和巨大的尴尬交织成一片无措的苍白。纸条轻飘飘地坠落在两人之间的过道上,像被风吹落的一片枯叶。
“对不起……”张晓雅低不可闻地挤出三个字,声音带着委屈的颤抖,像受惊的小兽般迅速转回身去,肩膀低垂,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黄琪紧咬着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一丝淡淡的腥甜铁锈味。她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愧,但更大的惶恐是怕那层脆弱的保护壳被任何善意或探究撕开一丝缝隙。身体内部的冰冷感如同盘踞的毒蛇,绞缠得更加紧密。放学铃终于响起,如同沉闷世界的短暂破口。
操场西侧,女生们在体育老师组织下分组进行仰卧起坐达标测试。轮到黄琪所在的组了。她躺在体操垫上,旁边的女生们一边计数一边互相打气:“加油!”“再坚持五个!”一片青春洋溢的轻松氛围。黄琪的小腹沉得像压了磨盘,每一次卷腹坐起都牵扯着阵阵痉挛般的钝痛。她用力咬牙,努力跟上节奏,汗水已经渗出额角。
“传啊!轩哥!”一个兴奋的男声从隔壁篮球场穿透铁丝网传了过来,带着球场特有的喧闹。
黄琪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视线下意识地偏转。篮球场上,林文轩正站在底线附近。几个男生在他周围围堵、打闹、半开玩笑地伸手去抢他手里的球。其中一个男生笑着用肩膀挤撞了他一下,另一个习惯性地抬手想去揽他的脖子——那是过去男生间很普通的肢体接触。
黄琪清晰地看到,林文轩的身体瞬间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那双疲惫眼底的烦躁骤然被点燃,升腾起近乎狂躁的惊怒!他几乎是触电般猛地向后急退一大步!同时手臂如同本能防卫般狠狠向外抡开!
“砰!”
沉重的闷响!他推开同伴的力道完全失控!那个毫无防备、笑着想揽他肩膀的男生猝不及防,被那股蛮力猛地推搡得踉跄倒退好几步,“哐当”一声重重撞在身后的铁丝网防护墙上!整个人都被震得晃了一下!篮球脱手,滚落在地。
空气瞬间凝固。
篮球砸在地上的沉重声音如同鼓槌落下的重音。所有围在旁边的男生动作都僵住了,错愕地看着林文轩,又看向那个撞在铁丝网上一脸懵逼、揉着肩膀、惊怒交加爬起来的同伴。那个男生火气噌地上来了,站稳就骂:“我草!林文轩!你他妈有病吧?!开个玩笑你吃炸药了?!”他挥着拳头想上前理论。
而林文轩,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神死死盯着那个被推开的同伴,又或者只是盯着虚空。那眼神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剧烈的厌烦,有深刻的被冒犯感,有痛苦,还有一种……无法名状的恐惧,仿佛刚才那一下肢体接触是什么可怕的污秽。他脸色苍白得吓人,额角青筋隐隐跳动,牙关紧咬,一个字都没说。面对同伴的怒骂和周围人无声的指责,他没有辩解,没有停留,甚至没有捡起滚落在一旁的篮球。他只是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股绝然的抗拒和急于逃离的仓惶,头也不回地推开球场围挡的门,高大的身影如同被猎犬追赶般,逃也似地冲向了操场最远端通往器械室后方林荫道的昏暗甬道,迅速消失在阴影与初降的暮色之中。
那决绝逃离的背影,挟裹着巨大的痛苦与无法消解的躁怒,狠狠楔进了黄琪的眼底。她感到小腹深处的那条盘踞的冰冷毒蛇骤然绞紧!尖锐的刺痛猛地窜起!她的呼吸骤然中断,一股窒息般的晕眩感伴随胃部的翻搅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从仰卧起坐的垫子上栽倒下去。她用发颤的手死死捂住腹部痉挛的位置,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体在晚风中无法控制地细微抖瑟。
夕阳最后的余晖带着淬炼后的冰冷,斜斜打下来,将篮球场上僵立的人群、操场上零散的女生,以及她自己紧缩的倒影都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融入了越来越浓的暮色里。那无声的痛苦,如同熔岩在地底奔突,将坚硬的表面烫得滚烫,却在死寂中找不到一丝宣泄的出口。冰层下的熔岩在翻涌,等待着最后冲破地表撕裂一切的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