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琪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后背被粗糙的水泥棱角硌得生疼。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淌,冷风吹过,脸颊像是被刀片刮过般紧涩发疼。她甚至无力抬手去擦,任由咸涩的液体流进嘴角。
林文轩背对着她,靠在同样冰冷的铁栏杆上。先前要把栏杆砸弯的暴怒散去后,那宽阔的肩膀塌陷下去,只余下沉沉的无力和仿佛吸饱了黑夜的疲惫。他低着头,视线落在脚下翻涌不息的黑水之上,浑浊的江面像巨大的黑洞,吞噬着岸边零星路灯投射下的破碎光斑。
沉默比愤怒更重。江水无休止的轰鸣反而衬得两人之间的死寂更为空旷、压迫,让人透不过气。
小腹深处熟悉的冰冷绞索又开始一点点收紧。黄琪不自觉地蜷缩起身体,额头抵着冰凉的膝盖,试图压住那股钝痛带来的不适和一丝难堪。
林文轩的肩背线条似乎绷紧了一瞬。他依旧没有回头,但片刻之后,他那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艰难地撕破了沉寂粘稠的夜风:
“……还难受?” 声音里少了之前的焦躁,多了点……别的,或许是疲惫催生的一点生硬关心。
黄琪没有回答,只是更用力地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刚才争吵的话语,字字句句都带着倒刺,在她混乱的思绪里反复翻搅。身体的钝痛和心理的无力感交织成一张沉重的网,让她只想沉入黑暗,隔绝一切。
风卷过江面,寒意更甚。她散落的发丝被吹乱,湿冷地黏在脖颈上。
“我……” 林文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尴尬的迟疑,像是被什么无形的阻力绊住了舌尖,“……兜里好像……有包纸。”话说得不甚利落,带着点磕绊。
黄琪还是没动,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
林文轩僵在原地。过了几秒,他像是终于放弃了言语的通道,动作有些滞涩地转过身,借着远处城市散射过来的微弱光污染,他终于能更清晰地看到缩在阴影里的黄琪。昏暗的光线下,她蜷缩的身影单薄得像一片被风雨打落的叶子,脸色苍白,发丝凌乱地黏在汗湿的鬓角和脖颈上。
他有些笨拙地在自己校服裤子口袋里摸索,窸窸窣窣半天,掏出一包被揉搓得皱巴巴的纸巾,抽出一张。手臂迟疑地伸过来,指尖在离她还有段距离的地方停下,将那薄薄的纸巾递向黄琪的方向,像在完成一项生疏的任务。
黄琪终于抬起眼皮。映入眼帘的是那张被风吹得微微抖动的纸巾,以及纸巾后面——那只属于“林文轩”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捏着纸巾而微微泛白,手腕骨节清晰可见。这只手……曾经在篮球场上精准地投进三分,在图书馆里翻页时带着少年特有的干净利落,甚至在她还做“黄琦”时,紧张地在她手背上短暂停留过,带着温热干净的汗意。可现在,它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一种属于男性、带着力量和线条感的存在,在昏暗的光线下轮廓分明。
目光不自觉地向上移动。他校服外套因为侧身拉扯,肩膀处的布料绷得有些紧,勾勒出比记忆中更清晰的肩峰线条。脖颈也因为微微低头的动作而拉伸,喉结的突起在昏暗光线下投下一个小小的阴影。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攥住黄琪的心。那不仅仅是身体不适带来的委屈和无助,更混杂着一种尖锐的愧疚感。她刚才用最恶毒的话刺伤他,说他们是“畸形儿”、“见不得光”,可他却……在用自己变得陌生的身体,笨拙地递来一张纸巾。这份无声的担当,像一记耳光,让她那些失控的言语显得格外卑劣和可怜。
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迟来的、难以言喻的羞惭,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捏住了纸巾离她最近的那个角,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可能触碰到他手指的方位。
纸巾被捏住的瞬间,林文轩像是被烫到般迅速收回了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皇。他立刻转回身去,重新靠上冰冷的栏杆,目光再次投向黑暗空洞的江面,只留下一个沉默紧绷的背影给黄琪。
黄琪攥着那张微凉的纸巾,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纸面。身体内部的绞索猛地收紧了一下,更剧烈的钝痛袭来,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汗珠再次渗出额角,沿着冰凉的皮肤滑落。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想呻吟出声,但细微的、带着痛楚的抽气声还是从紧抿的唇缝里漏了出来。
林文轩的后背瞬间僵硬得如同冻住。他猛地转过身,这次动作迅疾了不少。昏暗光线下,他的眉头拧成一个沉重的结,眼底翻滚着复杂的情绪:焦灼、无措,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担忧?那眼神锐利地锁在黄琪痛苦蜷缩的身体上,不再是刚才被愤怒和痛苦支配的混乱,而是多了一丝沉甸甸的关注。
“你……” 他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不能这样硬撑。” 他终于挤出这句,语气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生硬,但却清晰地表达着某种决心。他看着她在冰冷台阶上强忍痛苦的样子,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过去的画面——那个在篮球场上崴了脚还嘴硬说没事的黄琦,那个考试失利会咬牙熬夜到天明的倔强同桌……那种熟悉的刚硬感被如今这副脆弱无助的姿态覆盖,这种强烈对比带来的冲击像电流般击中了他。
他不再犹豫,几步走到她面前,利落地转身,背对着她蹲了下来。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果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上来。”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决,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甚至盖过了江水的轰鸣。宽阔的后背在夜色中如同筑起一道壁垒。
黄琪望着眼前这道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这具身体比她记忆中的轮廓更宽厚,肩胛的线条在薄薄的校服下透出明显的轮廓。一种深切的羞惭感和一种不合时宜的依赖感在心底剧烈拉扯。刚用最伤人的语言刺过他,现在却要依靠他的力量……
“别磨蹭!” 林文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强行压制的焦躁,打断了她的犹豫,更像是在催促自己快点结束这令人心乱的情境,“风这么大,你想冻死在这儿吗?!”
他的不耐带着一种奇怪的焦灼,反而成了推她一把的力量。黄琪认命般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伸出双臂,轻轻环住了他的脖颈。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温热的颈侧皮肤。那瞬间的微热触感让两人身体都猛地一震!黄琪感觉到手下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铁板,他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秒。
林文轩只觉得被触碰到的皮肤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一种奇异的热度猛地窜起,沿着神经一路烧到耳根。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隔着薄薄衣料传来的她身体的温度和……属于女性的柔软弧度轮廓。这该死的亲密接触!让他脑子“嗡”的一下,一种强烈又陌生的羞赧感汹涌而来,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擂动。他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不合时宜又极其清晰的悸动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她现在需要帮助,她是黄琪!别他妈想乱七八糟的! 他用近乎粗暴的念头压下心头那点波澜,牙关紧咬,手臂发力猛地向后抄去,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腿弯,用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将自己和她撑了起来!
身体骤然悬空!黄琪低低惊呼一声,本能地收紧手臂。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后背,温热而坚实,比记忆中更宽阔了些,肩胛骨的轮廓隔着衣物都清晰可感。她的脸颊被迫贴近他的后颈,感受到他短硬发茬摩擦皮肤的微痒,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复杂的气息:带着汗味的男性气息、洗衣粉的干净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似乎是从更深处散发出来的、属于他本人的、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阳光晒过木头的干燥洁净感。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安全感与巨大的不适感交织着,让她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林文轩背着她,一步步往前走。每一步都踏得很沉,很稳,仿佛背负着比物理重量更沉重的东西。江风从侧面狠狠刮来,吹得两人衣袂翻飞。黄琪感受到他背部肌肉在行走间轻微的变化,每一次发力传递出沉稳的力量感。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一种来自纯粹男性力量的支撑。刚才那些尖刻的指责和争吵此刻显得如此遥远可笑,只剩下一片沉重、带着愧疚感的复杂沉默。她把脸微微侧开一点,不去感受那过于近在咫尺的体温。
林文轩微垂着头,下颌线绷紧,努力忽略后颈传来的温热气息扫过的麻痒,也极力忽视着背后紧密相贴带来的、关于“女性”身体的清晰认知。每一次行走的颠簸,都让这种认知更为强烈。他感到自己的耳根无法控制地持续发烫,只能更加专注地踩稳脚下的每一步,像个执行固定程序的机器人。昏黄的路灯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被夜风扭曲拉长,时而融合成一体,时而又被强行分开。
路终于有尽头。熟悉的巷口透出暖黄的灯火,像迷雾中的灯塔。林文轩却在距离巷口还有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巷口小卖部温暖的灯光投射过来,照亮了坑洼不平的地面。他微微弯下腰,动作有些僵硬,像是卸下一个易碎的包裹,小心翼翼地将黄琪放在略高于地面的、干燥的石阶上。
双脚终于重新踩到稳固的地面,黄琪踉跄一下,下意识地抓住了他伸过来稳住她的手臂。那臂膀坚实有力,她立刻如同被烫到般松开。空气里残留的体温和那股属于他的气息在拉开距离的瞬间消散殆尽,只余下巷口传来的食物香气和夜晚特有的凉意,一股巨大的空落感莫名地涌上心头。
林文轩迅速收回了手,仿佛被火燎到。他没看她,目光死死地盯着巷口那盏接触不良、灯泡偶尔闪烁一下的昏黄路灯,光线在他脸上明灭不定。喉结滚动一下,喉咙里挤出沙哑简短的音节:“……到了。”
黄琪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脚尖前那片被灯光熏黄的小片地面,嗓子眼像是塞满了冰冷的棉花。身体里那冰凉的绞索似乎随着一路颠簸稍稍放松了些许,但心口那股巨大的愧疚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因距离骤然拉开而产生的莫名失落感,却沉沉地坠着,比方才更甚。
沉默如同粘稠的沥青,裹着两人,沉重得无法呼吸。四周似乎静得能听到灯泡里钨丝烧灼的细微电流声。
“……走了。” 林文轩终于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轻得被一阵过巷风瞬间吹散。他甚至没等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便仓促地转过身,高大的身影立刻被巷口浓重的阴影吞没,脚步生硬地朝着与黄琪家相反的方向大步离去,很快便消失在街道另一头更深的黑暗里。那背影在黄琪的视线里只停留了一瞬,便隐没不见,像投入深水的石子,只有凌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巷道中被放大,又迅速归于沉寂。
黄琪站在原地,目光锁在他消失的街角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上,身体里的温度仿佛也随之流走了几分。巷口那盏摇晃的灯勉强撑起一小圈暖黄的光晕,照着她脚下湿漉漉的、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更远处通往家的巷子深处,依然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重夜色。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肺部微微发疼,然后才拖着沉重如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慢地,走进那条光与暗交界处的巷道,走向那个亮着等待灯火的门口。脚步踩在积水的洼处,溅起冰冷的水滴,像是某种无声的哀叹。这条路,每一步都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