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感应灯惨白的光，随着脚步声熄灭，只留下门缝里挤出的一方暖黄。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推开贴着卡通贴纸的金属防盗门，屋里电视新闻的嗡嗡低语和饭菜残存的微薄油烟气立刻包裹上来。
客厅没开主灯，只有沙发旁一盏旧落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照亮了角落的茶几和一个空着的水杯。电视屏幕无声地闪烁，本地台的主持人嘴巴一张一合。母亲蜷在沙发里，头歪向一边，手边搁着的手机屏幕已经暗了下去。父亲靠在另一端的单人沙发上，指间夹着半截没点的烟，目光落在电视方向，眉头微拧，像在想什么。
开门带进的风，还有钥匙的轻微磕碰声，瞬间惊醒两人。
“琪琪？”母亲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立刻坐直了身体，几缕碎发还贴在颊边，“怎么这么晚？吃过饭没有？外面冻坏了吧？”她趿拉着棉拖鞋快步迎过来。
父亲也迅速掐灭了根本没点着的烟屁股放在烟缸里，看向门口：“回来了？”
“嗯。”黄琪含糊地应着，喉咙有点发紧。她弯腰在门口的简易塑料鞋架上找到自己的拖鞋换上，刻意避开了父母的目光。换下的帆布鞋沿摆得整整齐齐。
“快去餐厅，”母亲没等她换好鞋，侧身让开，“粥给你温着呢。”
黄琪跟着走进连接着客厅的小餐厅。这里光线更柔和，只开了靠墙一角的方形壁灯，暖黄的光线笼罩着小小的折叠餐桌。桌面上干干净净，只有中间放着一个厚厚的白瓷碗。碗里是熬得浓稠的白米粥，米粒绽开如花，浮着一层薄亮的米油，正向上蒸腾着微弱却清晰可见的白气。碗旁是个小醋碟，里面是金黄的榨菜丝，上面还点了几滴麻油，旁边叠着两小块玫瑰腐乳——都是她喜欢的味道。
看到那一点白气的瞬间，昨晚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撞进脑海——拔高的尖叫、失控摔门的巨响、母亲僵硬在灯光下的脸……巨大的愧疚感猛地顶上来，冲得鼻腔发酸，眼眶发热。她一言不发地拉开椅子坐下，塑料椅脚刮蹭地面发出细小的声音。
母亲已经把勺子和裹着防烫软胶的筷子放到她手边：“温温的，正好。快吃点垫垫。” 她说着，站在桌边没动。
黄琪拿起勺子，金属手柄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微缩了一下。她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热乎乎的，软糯顺滑，带着大米的清甜。那股温热的熨帖感顺着喉咙滑下去，稍稍冲淡了喉咙里的酸涩。
餐厅里一时很安静，只有她轻轻喝粥的细微声响。冰箱在厨房角落发出规律的嗡嗡震动。壁灯光线柔和地拢着这小小一方天地，将空气里的微尘都照得清晰。
母亲看着她低着头、一口一口喝粥的样子，像是积攒了些勇气，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更低，更谨慎：“……琪琪，昨晚上……妈问你的那些话……” 她显然还在为那个“性别认同障碍”的搜索记录耿耿于怀，字斟句酌地试探，“要是……真的有什么心事，或者压力太大……别一个人扛着，跟爸妈说，行吗？”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补充，“……不管什么，总归是要顺顺当当把高中读完最要紧。别因为这个分心了，你看这次考试……”
父亲也走近餐厅门口，没有进来，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客厅的光。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分量，目光落在黄琪手边的碗上：“你妈说的对。这时候没比学习更大的事。别的事，都得往后摆。”他的视线移到女儿身上，带着审视的关切。
那些话里的担忧像无形的压力，让黄琪刚被热粥缓和一点的胸口又堵起来。她放下勺子。瓷碗和桌面磕碰出轻微一响。她抬起头，灯光下能清晰看到母亲眼角的细纹和父亲眉心的川字纹，那里面盛满了她无法回应的焦虑。
“爸，妈，” 她声音有点干涩，努力稳住语调，“……昨晚……是我不好。” 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
母亲立刻就想摇头。
“听我说完，”黄琪抢先打断，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颗心脏跳得急促又紊乱。白天林文轩在操场上沉默单练投篮的身影、他那宽阔却莫名显得孤单的背影、教室里他递过纸巾时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还有江边那个沉默却承担起她重量的后背……这些碎片在混乱的思绪中反复闪现。最后定格在张晓雅前阵子迷上篮球后，抱着手机看教学视频的样子。一个模糊、但相对合理的借口在仓促中成形。“昨晚……我情绪是不好，”她避开父母探究的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塑料桌布的边缘纹理，“就是……最近吧，看到班里男生在操场训练。”她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自然一点，“跑位、挡拆什么的……跟平时玩儿打野球完全不一样……感觉挺难的。有点好奇……他们是怎么练的。”她几乎咬了一下舌尖，“才上网……随便搜了搜篮球训练的攻略。想着……兴许张晓雅那边能用上。然后可能是不小心点到什么乱七八糟的链接……” 她语速飞快，带着欲盖弥彰的急迫，“……不是你们想的那回事。”
空气凝固了几秒。只有冰箱压缩机持续的低鸣填充着沉默。
母亲脸上的表情从凝重迅速转变为惊讶，然后是一种“原来如此”的恍然，紧绷的身体轮廓明显松弛下来：“嗨！说清楚嘛你这孩子！”她长长吁了口气，语气变得无奈又带点嗔怪，“吓得我跟你爸半夜睡不着！篮球训练？你好奇这个怎么不早问？隔壁单元老赵儿子不就是校队的？想了解，放假找他去场边看看不就行了？非要弄得神神秘秘上网搜？” 她似乎完全接受了这个解释，甚至有点嫌女儿小题大做。
父亲靠在门框上的身体也明显放松了，脸上的严肃淡去，显出些微的尴尬。他没说话，只是“嗯”了一声，似乎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目光也移开了。
那根无形的、悬在头顶随时会压垮她的巨大压力绳，像是被这个漏洞百出却能被父母理解的借口剪断了。黄琪低头看着碗里剩下的半碗温粥，心底那沉重黏腻的愧疚感并未完全散去，反而沉潜下去，变成一种更复杂的空茫，混合着一丝成功搪塞后的疲惫。身体内部那熟悉的冰凉感依然在角落盘踞。
“饱了。”她低声说，拿起勺子快速地把粥刮干净。
“去洗洗早点睡吧，明天还上学呢。”母亲看她吃完，立刻说道，声音里是如释重负后的轻松。
“嗯。”黄琪站起来，把空碗往桌中间推了推。
关上卫生间磨砂玻璃门，抽风扇嗡嗡作响。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用力扑打脸颊。冰凉的水珠滚落，带走脸颊皮肤上的燥热，却冲不净心头那层难以言喻的粘腻感。抬起头，镜面蒙着水汽，映出一个模糊的、脸色有些苍白的影像，眼神里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倦。
推开自己卧室门。书桌上的小台灯开着，散发着橘黄的暖光，在桌面上铺开一小圈柔和的光晕。窗帘没有完全拉严，县里主干道上彻夜不熄的橘黄路灯灯光顽强地钻进来，在靠窗的地板上投下一道斜斜的、模糊的光带。房间里是她熟悉的气息——被褥浆洗后的干净味道，书架上书本轻微的纸张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旧家具淡淡的木质气味。
她换上柔软的睡裙，带进一身卫生间沾染上的微凉水汽。没有立刻去整理书包，也没有拿起桌角的课本复习。只是在书桌前那点有限的橘黄暖光里静静坐下。目光掠过电脑，掠过桌角的闹钟，最后落在书桌玻璃板下压着的一角照片上。
那是去年夏天去漂流拍的。照片里，林艺晗（林文轩）穿着花花绿绿的救生衣，湿透的头发全部撸到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张被阳光晒得红扑扑的脸，正咧着嘴对着镜头笑，手里还抓着半截被水流冲歪的船桨。笑容灿烂毫无阴霾，是那个她熟悉的、充满了力量的伙伴。
此刻，指尖悬在冰冷的玻璃板上方，却终究没有落下去。
她向后靠在椅背上，身体在柔软睡裙里放松下来。目光散漫地投向窗外那片模糊的光晕。小腹深处那熟悉的、冰凉的坠胀感依旧存在，如同一个微弱的、却持续不断的背景音符。思绪却无法控制地飘回一个多小时前，那漫长又短暂的归途。
林文轩后背的轮廓在记忆里异常清晰。那并非少年人单薄的模样，而是带着一种属于成年男性的、宽厚坚实的线条，骨骼的架构撑起了力量和分量感，即便隔着并不厚实的校服，依然传递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她无意将额头贴靠过去的那几秒钟，校服布料底下透出的温热，和他紧实肌肤上传来的、属于健康年轻男性的体感温度……
一种极其鲜明、尖锐的认知毫无预兆地冲击着她：他和她不一样了。不仅仅是名字的改变，而是从根本的物理形态上，他成为了一个彻底的男性。
这个认知带来的巨大不适感如此强烈，像一块冰冷的异物硌在心间，混合着挥之不去的沉重和一种……连她自己都还没厘清的、难以名状的……
桌上小闹钟的秒针滴答一声，迈过一个新的刻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