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坝的光线昏暗混乱，视觉早已不起作用。唯有身体的感知被无限放大：深蓝色的涤棉校服下，肩背展开的幅度带着一种绝对的力量感。不是少年时期的清瘦轮廓，是成年男性骨架的宽厚，覆着结实肌群，绷出坚硬的线条。肩胛骨撑开，脊柱中央那条深深的沟壑向下延伸。那是一种……属于男人身体的、不容置疑的“壁垒”感。沉默，厚重，带着他独特的体温——一股非常淡的、干净的肥皂味和运动后极其微弱的汗味。这味道，竟奇异地和照片里那个被阳光晒过后、我记忆中的少女气息残留的清爽感，有了一丝模糊的重叠，却又……截然不同。
然后，就是那个失控的触碰。
手臂下滑想抓住什么稳固点，指尖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彻底地，擦过了他后颈发根下那片毫无遮挡的皮肤。
滋——
像有细小的电流顺着指尖猛地窜上来！神经末梢瞬间过载！滚烫！一种无比鲜活、带着脉搏搏动的、年轻男性的体表温度！毫无隔阂地、赤裸地灼烧着我的指尖！这热度本身……陌生，却又奇异地挟裹着一丝……属于“林艺晗”的、早已习惯的、温顺的体温的遥远记忆残片？但这缕残念瞬间被更猛烈的现实感冲刷淹没——这温度来自一个男人的躯体。
更让我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是他的反应——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从我指尖触碰点开始，他肩颈、乃至整个上半背部肌群猝然绷紧！硬得像浇筑的钢板！那瞬间的惊颤和极度的紧绷……是生理层面被异性突然接触的本能排斥，还是对“前男友的肢体接触”这个事实本身的错愕与警戒？或者兼而有之？
脑子“嗡”的一声炸了。所有逻辑混乱纠缠。
照片上那个笑得得意洋洋、紧紧搂着身边少女的“我”（黄琦），和磨砂板下、此刻玻璃反光里映出的这个剪着齐肩短发、穿着女生睡衣坐在台灯下的模糊影子，在认知里狠狠撕裂。玻璃板下那个她——林艺晗带着无奈浅笑的样子——也在同时碎裂。碎片剥落，显露出坚硬冰冷的底片——林文轩。一个从骨骼架构到神经末梢，从体貌特征到生理反应都彻底异变的、名为“林文轩”的男人。一个……我记忆里最亲密爱侣的异性躯壳。
递给我纸巾时，他手臂线条的生硬与刻意拉开的距离感。
背起我后那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的沉重沉默。
巷口，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仓促放下我时的果断抽离……
这些当时被羞耻心和巨大痛苦淹没的、关于他肢体姿态的每一个细节，此刻都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冷酷地在我眼前拼凑还原出那个唯一的真相：那堵名为“身体”的墙，已经无可挽回地，在我们之间，在我和“她”（过去的他）之间，在我与现在的他之间，彻底垒砌成功。过去的亲密无间——拥抱，依偎，十指相扣，躺在他宿舍狭窄的床上分享一副耳机……所有基于我们是亲密恋人身份而自然而然的行为，在林文轩这副陌生的、男性的躯体面前，都变成了沉重、尴尬、充满禁忌感的负担。每一次靠近尝试，都会被那道由绝对生理差异铸就的壁垒，冰冷地反弹回来。
一股灭顶般的疲惫感瞬间席卷，像冰冷沉重的海水猛地灌满口鼻，渗进四肢百骸，将我死死按在椅子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抽干。愤怒？不甘？像一头狂躁的困兽去撞击那堵看不见的墙？撞到头破血流，粉身碎骨？换来什么？是更深沉的绝望泥潭？是越来越无法预测的情绪失控？是彻底毁掉过去所有珍贵的联结？以及……那个同样深陷泥沼，甚至可能被我的痛苦和抗拒伤得更重、困得更死的林文轩……
……也许，真的该停下了？
这个念头，带着冰寒刺骨的认命感，像黑暗中探出的铁链，第一次牢牢缠上我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适应？
舌尖滚动着这两个字，苦涩得像咽下了一把生锈的铁屑。这个被我视为背叛过去一切甜蜜、被我唾弃为懦弱耻辱的词汇，在这片被疲惫彻底摧毁的废墟上，第一次……从绝望的缝隙里，泄露出一点微弱又残酷的微光。
像那个沉默着、用那样别扭而痛苦的姿态将“前女友”背起来的林文轩一样，他是不是也正困在他那片同样坍塌的荒原上，笨拙地、痛苦地试图抓住一点立足之地？哪怕那地方布满荆棘，前路无光？
适应什么？这个念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缓慢而清晰地割开眼前的混沌。
适应这具身体？ 接受它每个月如约而至、如同诅咒般将我拖入深渊的生理期？接受那种挥之不去的、令人虚弱的坠胀感和低烧般的持续不适？接受那些如同精密仪器突然失控般、毫无征兆爆发的情绪火山？（就像今早自习课上失控的低吼，那曾经的我黄琦绝不可能做出的事）。
适应……一个被彻底打碎的“林文轩”？ 彻底放弃把眼前这个男人再当作“我的林艺晗”的想法。承认并接受——他不再是那个会在我怀里温顺依赖、会对我露出柔软笑意的女孩林艺晗。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生理意义上的男人。一个仅仅因为我指尖无意擦过他后颈皮肤（我他妈根本没有多想！这完全是个意外！）就能在我心里掀翻天翻地覆、引发羞耻海啸的……真正的异性。一个必须重新划定清晰界限、每一个接触动作都要经过大脑“是否合适”安检的……“前女友变成的兄弟”？
过去那个坚不可摧、以恋人身份构建的亲密王国，轰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我毫无准备就被投掷其中的、赤裸裸的生理差异带来的异域深渊，以及随之必须重新学习、如履薄冰般遵守的全新相处规则。这几乎是从陌生人开始重新建立一种……连定义都模糊的关系（兄弟？朋友？）。难度远超初次相识。因为我们各自的灵魂数据库里，都塞满了关于对方过去的、已经失效的“亲密爱人”操作指令，还有一大片关于“我是谁/我曾爱谁”的、被这场性转灾难砸得稀巴烂的数据残骸。
小夜灯橘黄的光晕，固执地守护着桌面这一小片光明堡垒。窗外城市陷入更深的沉睡，远处环线桥偶尔掠过的车灯在对面楼房墙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斑，发出遥远模糊的呼啸声。桌上那部手机屏幕，被张晓雅持续涌入的信息流再次强制点亮。
张晓雅（持续震动，信息一条条蹦出）：
「速看！！琪琪！【图片】【图片】【图片】」 （图片快速预览：篮球场内激烈对抗的模糊抓拍，汗水甩出的晶莹轨迹）
「放学体育馆炸了！校队内部对抗打疯了！」
「赵宇航隔扣老王！骑在头上灌篮！现场炸裂！」（一个“目瞪口呆”的表情包）
「张毅！压哨超远三分！绝杀啊啊啊！」（一串“疯掉了”的表情包）
「【短视频链接 - 时长00:15】」
「跟你看的那些网上慢悠悠训练视频根本不是一个世界！这才是真·男人运动！燃炸！」
手机屏幕冰冷的白光，精准无误地打在我脸上，照亮每一丝疲惫的纹路，也将那个瞬间的可笑感暴露无遗——我拿来搪塞父母的、关于关注男生篮球训练的蹩脚借口，在张晓雅即时抓拍传递出的、充满原始雄性力量和速度的视觉冲击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漏洞百出，充满了荒谬的欺骗性。
嘴角无声地向下撇了一下，带着浓重的自嘲和更深沉的无力。指尖在解锁键悬停，最终放弃了那条跳跃的视频链接。
视线却像被无形的磁力牵引，慢慢移回桌面灯光中心。磨砂板下，那张旧照片里，我——过去的黄琦那条搭在女孩肩膀上的、充满占有意味的手臂，和她那抹无奈又明亮的微笑，在光晕边缘顽强地闪耀着，固执地想将那段早已随风而逝的旧日光拽回当下。
指尖按在冰冷的玻璃板上，冰得微微一颤。终究还是收了回来。
目光重新落回持续发出微光的手机屏幕。张晓雅的信息被锁屏画面覆盖，只剩下冷色调的系统时间在一小片黑暗上精确跳动。
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试探性质的念头，如同暗夜中的一小簇火星，极其小心地在心底燃起。
手指伸出，点开屏幕。锁屏画面滑开。没管张晓雅那个鲜红的微信提示数字，指尖在App图标上划过，最终落在那个蓝色星球标识上——地图。
地图瞬间展开，定位蓝点在我所在的小区位置闪烁。拇指在冰冷的搜索框上方悬停，空气仿佛都凝结了。几秒钟后，指腹缓慢但坚决地落下，在虚拟键盘上，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带着种破釜沉舟般的滞涩感，敲下：
「篮球训练俱乐部」
屏幕底部如流水般刷新出长长的列表。排在最前列的是「星锐动力篮球训练营」，地址：城东新体育馆三层西侧。用户评论：
「设施新，地板是软胶的。」
「教练是退下来的职业球员，挺专业。」
「青少年班周末开课，场地大人不多。」
时间在右上角显示：22:5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