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体育馆的穹顶高悬，巨大的白色射灯将木地板照得如同镜面，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汗水和一种无声的胶着。看台上人影稀疏，只有零星几个教练模样的人拿着记录板，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场地。嗡嗡的议论声被空旷的空间稀释，只剩下球鞋摩擦地板的尖锐吱嘎、篮球砸地的闷响，以及偶尔响起的、短促而严厉的哨声。黄琪坐在场边替补席冰凉的长凳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运动裤膝盖处的布料。旁边陈雨紧抿着唇，眼神专注地盯着场内，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市女篮选拔赛”的红色横幅孤零零地悬在对岸看台高处，颜色刺目。场地中央，分组对抗赛正在进行。奔跑、冲撞、急促的哨声。没有欢呼，没有呐喊，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感。黄琪的目光追随着场上球员的身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带着细微的震颤，像被无形的线拉扯着。
她看着一个身材敦实的女生在篮下强硬地卡位，用肩膀和后背顶开防守，像推土机一样碾入内线，将球狠狠砸进篮筐。那纯粹依靠力量碾压的方式让她心头一紧。下一个回合，一个身形瘦削但速度极快的女生如同鬼魅般切入，接球后一个低手上篮，动作简洁得近乎残忍。力量和速度……这些曾经属于她的武器，此刻在别人身上展现，带着一种剥离了情绪的、赤裸裸的实用主义。
身体内部那点熟悉的、冰凉的坠胀感又开始隐隐作祟。她低头看着自己搁在膝盖上的手，指节纤细，掌心柔软。这双手，还能在这片场地上，留下什么痕迹吗？她甚至能想象自己冲入内线，试图用技巧或意志对抗力量时，被对方一个眼神就冻结的窘迫。一股混杂着不甘和怯懦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琪琪，看那个11号。”陈雨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紧绷。
黄琪抬头望去。一个穿着11号球衣、扎着利落马尾的女生，在三分线外接球，没有丝毫调整动作，拔起就投！橘红色的篮球划出一道平直迅疾的轨迹，“唰”地一声，空心入网！干脆，利落，像一记精准的子弹。场边几个教练低头在记录板上快速划写着什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
“看到没？省青队下来的，投篮机器。”陈雨的声音带着敬畏和压力，“咱们一会儿上去，别想太多，教练说…拼防守，拼篮板，把态度打出来。”
黄琪扯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点了点头。拼？在这片只记录有效数据的冰冷场地上？她看着场上那些女生沉默奔跑、凶狠卡位、眼神锐利如鹰隼的样子，那是一种剥离了热血、只剩下生存本能的战斗状态。她手指用力掐了掐膝盖，试图用疼痛驱散那份盘踞在心头的、名为“无意义”的阴霾。
体育馆看台高处，一个几乎没人的角落。林文轩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里捏着一本摊开的习题册，目光却穿透书页的缝隙，落在下方那片肃杀的球场。他刻意选了最偏僻的位置，将自己藏在阴影里。
选拔赛的气氛比他预想的更冷硬。每一次肌肉碰撞的闷响都清晰可闻，每一次倒地后迅速爬起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韧，每一次飞身扑救都透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他看到11号如同机械般精准的三分，看到那个瘦削女生鬼魅般的切入，也看到内线球员卡位时手臂肌肉绷紧的、如同钢筋般的线条。
他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场边那个穿着宽大训练服、坐在长凳上的身影。黄琪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强烈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肩膀微微内扣，整个人像一张被拉紧却找不到目标的弓。她偶尔抬头看向场内，眼神复杂，像是在审视一个既熟悉又冰冷的角斗场。
林文轩的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堤岸上她蜷缩颤抖的样子，背上那轻飘却沉重的重量，她指尖擦过自己后颈时那瞬间的滚烫……这些画面与眼前这个沉默而紧绷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矛盾的冲击。
就在这时，场上对抗陡然升级。一个女生在争抢地板球时被对手狠狠踩中脚背，痛哼一声摔倒在地。裁判哨声尖锐响起。那女生脸色瞬间煞白，额头渗出冷汗，却咬着牙，在队友的搀扶下挣扎着站了起来，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脚踝，随即对裁判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可以继续。
林文轩的心微微一沉。他几乎能想象到黄琪如果遭遇这种…那具身体能承受吗？一股莫名的焦躁感攫住了他，捏着习题册的手指关节微微用力。
“黄琪！陈雨！准备上场！”教练的声音毫无波澜，像一道指令。
黄琪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带着刺痛灌入肺腑。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陈雨用力捏了捏她的胳膊，眼神里是无声的鼓劲。
踏上木地板的瞬间，一种奇异的触感从脚底传来。光滑，微凉，带着一种属于战场的、不带温度的坚硬。聚光灯的光线似乎更加刺眼，汗水的气息也更加浓烈。她感到几道审视的目光从场边投射过来，像冰冷的探针。身体内部那点冰凉的不适感也随着心跳的加速而更加清晰。
哨声响起。比赛开始。
最初的几分钟，黄琪感觉自己像个闯入精密仪器的异物。脚步沉重，反应迟钝。队友的传球像冰冷的飞弹，她手忙脚乱地接住，动作僵硬地再传出去，毫无威胁。防守时，对方一个简单的变向就能轻易撕裂她的防线。她像个格格不入的零件，在高速运转的机器中磕磕绊绊。每一次失误，每一次被突破，都让她脸颊发烫，仿佛能听到场边记录板上笔尖划过的、代表减分的沙沙声。
“黄琪！移动！卡位！”教练在场边冷声提醒，声音不大，却像鞭子抽在背上。
黄琪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迈开双腿。她开始不顾一切地奔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防守时，她不再犹豫，用身体死死贴住对方球员，哪怕力量悬殊被撞得踉跄后退，也立刻像弹簧一样弹回去，再次死死缠上。一次对方发动快攻，她看着对手如离弦之箭直冲篮下，几乎下意识地，她爆发出全身力气回追，在对方腾空上篮的瞬间，奋力跃起干扰！
“啪！”指尖蹭到了篮球底部！虽然没能盖帽，但球明显改变了轨迹，砸在篮筐后沿高高弹起！
“篮板！”陈雨嘶吼着冲进去争抢。
黄琪落地，膝盖微微发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但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却猛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冲散了身体深处的冰凉！刚才那一下起跳，那一下指尖触球的感觉……虽然笨拙，虽然力量微弱，但那瞬间的专注和不顾一切，点燃了某种沉睡的东西！她甚至看到场边一个教练微微抬了抬眼皮。
接下来的回合，她不再去想身体的“不同”，不再去想力量的差距。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缠住她！跟上她！干扰她！她像疯了一样追着球跑，不知疲倦地扑抢每一个可能的地板球，用身体去堵每一次突破路线，哪怕一次次被撞开。汗水很快浸透了训练服，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身体内部的坠胀感似乎被这剧烈的活动暂时压制，被一种滚烫的、燃烧般的疲惫感取代。
在一次激烈的篮下卡位中，她被对方中锋庞大的身躯狠狠撞开，脚下拌蒜，重重摔倒在地板上！
“砰！”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场地里格外清晰。
膝盖和手肘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场边似乎有细微的骚动。
“黄琪！”陈雨想冲过来。
黄琪却猛地抬手制止了她。她趴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木地板的冰凉透过衣服渗入皮肤。膝盖和手肘的疼痛尖锐地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但更强烈的，是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炸开的、混合着愤怒和不甘的火焰！
她不是过去那个可以在内线翻江倒海的黄琦了。这具身体更轻，更弱，更容易被击倒。
但这股火……这股想要撕碎什么、想要证明自己并非毫无价值的火，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炽烈！
她用手掌死死撑住冰凉的地板，无视膝盖的刺痛，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带着一股近乎凶狠的决绝。她甚至没有看撞倒她的对手一眼，只是死死盯着滚向界外的篮球，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疯狂的光芒。
“继续！”她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却清晰地穿透了场上的嘈杂。
看台高处，林文轩的身体在黄琪摔倒的瞬间微微绷紧。习题册在他手中无意识地捏紧了一瞬。他看着她重重摔在光洁的地板上，身体蜷缩了一下。堤岸上她蜷缩颤抖的样子再次浮现，与眼前的身影重叠。一丝混杂着担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掠过心头。
然而，下一秒，他看到她用手掌死死撑住地板，不顾疼痛，用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猛地站了起来！她甚至没有看对手，只是死死盯着篮球，眼神里燃烧着一种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火焰——一种混杂着愤怒、不甘、屈辱，却又无比纯粹、无比执拗的斗志！
那眼神，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涟漪。
他看着她重新投入比赛，奔跑、扑抢、对抗，动作依旧带着这具身体的笨拙和力量不足，但那股不顾一切、仿佛要将自己燃尽的狠劲，却形成了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反差。每一次摔倒，她都更快地爬起来；每一次被撞开，她都更凶狠地顶回去。汗水浸湿了她的头发，紧贴在额角，脸颊因为剧烈运动和内心激荡而涨得通红。
林文轩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场上那个小小的、却仿佛燃烧着的身影。他看着她又一次在篮下奋力跃起，试图干扰一个远高于她的投篮。指尖离球还有很远距离，身体在空中失去平衡，再次狼狈摔落。
然而，黄琪撑着地板，大口喘息着。汗水模糊了视线，膝盖和手肘的疼痛尖锐地叫嚣着。但胸腔里那颗心脏，却在那片死寂中，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力量的节奏，沉重而有力地搏动着！咚！咚！咚！每一次跳动，都像重锤砸在冰封的湖面上！
她抬起头，透过被汗水浸湿的睫毛，望向看台高处那片模糊的光影。她不知道林文轩是否在那里，但这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横亘在她与过去、与她自身之间的无形冰墙，在体内这股汹涌燃烧的火焰和场边那道审视的目光中，发出了清晰的、不可逆转的碎裂声！冰层之下，光芒刺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