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轩发现，黄琪似乎“正常”了。
这种变化并非惊天动地，而是像初春的冰面消融，无声无息，却悄然改变了整个湖面的质地。它始于那次无声的选拔赛之后，渗透在每一个最普通的日常缝隙里。
最初是教室里的氛围。过去，黄琪像一颗裹着厚厚冰壳的石头，沉在教室后排角落，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自习课上，前排张晓雅她们压低声音讨论周末去哪家新开的奶茶店打卡，笑声像细碎的鸟鸣。林文轩记得，那时的黄琪会猛地蹙眉，笔尖在纸上划出刺耳的“嘶啦”声，或者干脆把习题册翻得哗哗作响，带着一种被侵扰的、压抑的烦躁。那种紧绷感，连坐在对角线另一端的他都能清晰感知。
但现在，他偶尔抬头，会看见黄琪侧着身子，手肘支在桌上，托着腮，听张晓雅眉飞色舞地描述某款网红奶茶的绵密口感。她脸上没什么夸张的表情，只是微微歪着头，嘴角甚至有一丝极淡的、近乎放松的弧度。阳光透过窗户，在她垂落的几缕发丝上跳跃。当张晓雅夸张地模仿店员小哥的口音时，黄琪的肩头会轻轻耸动一下，发出一点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般的轻笑。那是一种……属于女生的、自然的、带着点无奈又觉得好笑的反应。不再是被迫忍受的煎熬，而是一种融入其中的松弛。
然后是那些生活细节。以前，黄琪的书包总是灰扑扑的，塞得鼓鼓囊囊，像个移动的堡垒。现在，林文轩注意到她书包侧袋里插着一个浅粉色的保温杯，杯身上还贴着一个小小的卡通猫爪贴纸。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他甚至有一次在放学路上，隔着几米远，看见黄琪在便利店门口，极其自然地从一个印着樱花图案的纸袋里拿出一包卫生巾，塞进书包侧袋，动作流畅，没有一丝犹豫或遮掩。那瞬间，林文轩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心头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是尴尬，而是一种奇异的确认：她真的在适应，以一种他未曾预料到的、平静的方式，接纳了这具身体带来的一切，包括那些曾经让她羞耻和痛苦的“麻烦”。
最让林文轩感到陌生的，是黄琪身上那种“普通”的气息。过去，她身上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别扭感，像是灵魂与躯壳在无声地角力，让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显得沉重而滞涩。但现在，她走在走廊上，脚步是轻快的（虽然可能还带着点运动后的疲惫）；她和张晓雅并肩去食堂，会微微侧头听对方说话；课间趴在桌上小憩时，散落的头发遮住半边脸颊，呼吸均匀，那是一种毫无防备的、属于年轻女孩的恬静。她不再像一头时刻警惕、竖起尖刺的困兽，更像是一个……普通的、有点疲惫但依然鲜活的高中女生。
这种“普通”像一层温暖的、无形的光晕笼罩着她，冲淡了过去的阴郁和挣扎。林文轩甚至发现，自己有时会忘记那个在堤岸上歇斯底里、在球场上摔得满身狼狈的黄琪。眼前的这个黄琪，安静地坐在那里做题，或者和同学低声交谈，她的存在感不再是通过痛苦和异样来彰显，而是以一种更柔和、更自然的方式融入周围的环境。
一天下午放学，林文轩因为值日稍晚离开教室。走到楼梯拐角，恰好看见黄琪和张晓雅站在公告栏前。张晓雅正指着新贴的月考成绩单，激动地比划着什么。黄琪背对着他，微微仰头看着榜单。夕阳的金辉穿过窗户，给她齐肩的发梢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纤细的手腕。她安静地听着张晓雅说话，偶尔轻轻点头，侧脸的线条在暖光里显得异常柔和。
林文轩的脚步顿住了。他站在阴影里，看着那个被夕阳包裹的身影。没有堤岸的绝望，没有球场的狠厉，没有过去那种如影随形的、沉重的隔阂感。只有一种……平静的、属于十七岁女生的日常感。像一幅褪去了所有激烈色彩，只剩下温暖底色的水彩画。
张晓雅似乎看到了什么，兴奋地拉着黄琪的胳膊摇晃。黄琪被她拽得微微踉跄了一下，随即无奈地笑了，抬手轻轻拍开张晓雅的手。那个笑容很浅，带着点纵容，嘴角弯起的弧度自然舒展，眼角甚至微微眯起。夕阳的光线恰好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温和的光亮。
林文轩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烫了一下。那不是一个“黄琦”的笑容，也不是一个被痛苦扭曲的“黄琪”的笑容。那只是一个普通的、甚至带着点无奈和宠溺的、女高中生对闺蜜的笑容。如此简单，如此……正常。
他悄然转身，从另一侧的楼梯下去。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被这夕阳下的寻常一幕，悄然注入了一股暖流。冰层仍在，但裂痕深处，已有微光透出，照亮了冻土之下悄然萌动的新绿。黄琪不再是那个困在性别错乱风暴中心的符号，她正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平静而坚韧的方式，将自己重新锚定在这个世界，成为一个“正常”的存在。这个认知，让林文轩在走出教学楼、踏入初冬微寒的空气时，竟感到一丝莫名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