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轩收拾完书包,关掉最后一盏灯,咔哒一声锁上门。转身的瞬间,走廊远处楼梯口的阴影里,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昏暗中分离出来。
黄琪。她斜倚着墙壁,脚边是一个不大的、方方正正的帆布包。洗旧了的运动服袖口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的手臂在光线不足的走廊里显得纤细而单薄。似乎在沉思,又像是单纯在等待。
林文轩的脚步钉在原地,心口没来由地一沉。堤岸之后那个无形的界限,清晰得如同禁区。她站在那里,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闯入。
黄琪抬起眼。目光隔着湿冷的空气直直地望过来。没有堤岸时的失控崩溃,没有选拔赛后的燃烧余烬,也不是那种沉溺于性别错位痛苦的混沌。她的眼神深处,是一种近乎澄澈的疲惫,带着看透之后的倦怠。那目光平静地穿越了两人之间刻意拉开的距离。
“聊聊?”她的声音不高,在空旷走廊里带点微弱的回声,却字字清晰地撞进耳膜。
林文轩攥着门锁钥匙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金属的棱角硌着掌心。他没有回答“好”或“不好”,视线却下意识地投向了走廊深处相对僻静的方向——那是通往实验室楼道的后门,旁边有一小段避风的折角,平时堆放些清洁用具。
他沉默地走了过去。黄琪提起地上的帆布包,跟在他身后几步远。脚步落在湿漉漉的瓷砖上,声音被放得很大。
角落避开了主通道的风,却挡不住空气里彻骨的湿冷。积灰的管道冰冷的矗立着。窗外是湿漉漉的、光秃的悬铃木枝杈。细密的雨丝还在若有若无地飘着,无声无息。只有远处马路上车辆碾过积水的声音隐隐传来。
林文轩停在管道旁,背对着楼下的潮湿世界。黄琪在他几步外站定,将帆布包放在一个空置的、蒙着灰尘的塑料桶上。她没有急于开口,转身面向贴着封条的实验室玻璃窗。窗玻璃映着外面灰暗的天光和室内幽暗的反光,也模糊地映出她自己的轮廓。
“上周,”她忽然开口,声音平稳得如同在转述旁人的经历,“跟晓雅去市里,那个新开的巨型综合商城。在女装区试衣服。”
林文轩呼吸凝滞了一瞬。堤岸的夜风似乎又吹过脖颈。
“更衣室的镜子很大,灯光很亮。”黄琪看着玻璃上模糊的影子,语调没有丝毫起伏,“镜子里,套着一件明显太幼稚的荷叶边上衣。很蠢。”她顿了顿,像在回忆那个清晰的、无处遁形的瞬间。“售货员很热情,一边帮我整裙腰,一边说,‘小姑娘穿这件多可爱啊’。她贴得很近,手指的力道很自然。”
她微微侧头,目光似乎穿过玻璃,投向那晚明亮的更衣室:“我当时就想,以前我陪我妈逛街,她要是这么碰你……你会不会跳起来?”她的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眼底却只有一片沉寂,“那天没晕倒。只是觉得……身体里面的某些东西,碎得更彻底了。”
“就像……黄琦这个人在镜子里彻底消失了。”她转回身,直面林文轩,灰暗光线里,她的眼睛异常清亮,带着一丝彻底的疲惫和更深的决断,“留下的碎片,是‘她’,和现在这个……暂时还活着的东西。”
林文轩喉头发紧,如同被冰封住。她承认了那具身体的“主人”彻底死亡。
“我把他埋了,文轩。”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刻刀划过冰面,清晰而确定地叫出了他现在的名字,不再是过去的“轩子”或疏远的“喂”。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到窒息的分量,“埋在了堤岸上,或者任何他该消失的地方。”
“然后……”她向前走了一小步,没有太靠近那个无形的界限,停在帆布包旁边。“我把这些碎片捡起来,试着拼回去。”她摊开自己的双手,掌心向上,伸向林文轩的方向,又停在半空。纤细的腕骨,秀窄的指型,属于女性的轮廓在灰暗光线下显露无疑。
“很笨拙,也不怎么好。”她的声音平静得像窗外的冬雨,“每个月那几天还是会难受得发冷,体力有时莫名其妙就垮掉,穿错衣服还是觉得别扭……但我只是在尽量拼凑一个还能继续下去的日子,在这个壳子里。”
沉默。角落里的空气似乎比外面更冷,只有灰尘在微弱的光束里漂浮。
“我只是接受了一个事实,”她看着林文轩,每个字都清晰冷静,敲打着他绷紧的神经,“我是一个女孩子。这是这副躯体给我的现实。”她的目光坦荡得不带任何修饰,“它很麻烦,很不自由,有太多我不喜欢也控制不了的地方,但它现在是‘我’。我把自己塞回去,试着在里面生活。”
堤岸上蜷缩的身影,此刻与眼前这个平静解剖自己心境的黄琪诡异重叠。林文轩感觉支撑自己站稳的某个点正在晃动。
“所以,”黄琪的手终于落了下去,指尖搭在帆布包的粗布面上,“你能别再站在那道界限外面,看着我了吗?”她的声音陡然带上一丝颤音,不是软弱,而是一种孤注一掷的期待,“我不想当那个需要被你重新打量的‘怪人’。”
她的目光锁住林文轩的眼睛,穿透了他此刻沉默的躯壳,直抵深处那个被锁住的少女记忆:“我需要过去的艺晗。需要那个可以和我分享同一个耳机听歌、抱怨老师、在我画得乱七八糟的设计图上帮我添几笔……需要那个无论怎么样,都在我身边的…林艺晗。不是现在这个,递张纸巾都透着一股陌生感的林文轩。”
她俯身,手指探进帆布包,没有一丝犹豫和遮掩,利落地从里面抽出了一个东西。
林文轩的目光被钉住。
一件被小心折叠好的新裙子。柔和的烟灰色,细密的羊绒混纺面料在昏暗中泛着细腻的光泽。款式简洁大方,圆领,收腰的剪裁线条流畅利落,没有任何繁复的装饰或过于明显的性别符号。它只是优雅而安静地躺在黄琪展开的手掌上,像一件无声的、确认身份的信物。
黄琪的手指轻轻抚过裙子的柔软表面,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主人对新衣物的熟悉与接受。
“这周末,”她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林文轩,那份沉静中的期待变得更加清晰、具体,甚至有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温度,“天气要是放晴,晓雅她们几个说想去江湾那片缓坡草地野餐。”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描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末计划,“不是什么大事,就带点自己做的小点心,铺块垫子坐坐,吹吹江风。”
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望着他,那片深沉的、带着疲惫与接受的瞳孔里泛起涟漪:
“你能来吗?以……朋友的身份?”
空气彻底凝固。窗外的雨丝不知何时彻底停了,留下一个更加凝重冰冷的沉默空间。那股湿冷的寒意似乎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林文轩的每一个毛孔,紧紧攥住他的心脏,挤压得肺部都难以扩张。
胸腔深处轰鸣如擂鼓,却隔着一层坚厚的冰墙。像过去那样?朋友?
界限在哪里?堤岸上被她环抱脖颈时的僵硬触感呢?看到抽屉里粉色包装边角时那瞬间的错愕呢?背起她时掌心之下单薄肩胛骨的轮廓和她急促呼吸的热气呢?所有这些曾经在他和她之间铸就成无形壁垒的具体碎片,此刻都被她摊开的掌心、那句“朋友的身份”、那件质地高级、颜色优雅的烟灰色裙子,蛮横地冲撞、撕扯!
他张了张嘴,舌根僵硬如铁块。角落顶灯清冷的光线落在黄琪的发顶,将她眼底那份不加掩饰的、孤注一掷的期待映照得如此清晰,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脆弱的恳求。
“……好。”一个字,沙哑得像破旧风箱挤出的叹息,艰涩地冲破了齿关的封锁。这个音节的重量几乎压垮了他。
没有预想中的宽慰或释然,黄琪只是看着他。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洞察了他这一刻所有的挣扎与代价——飞快地掠过她的眼底。她的唇线似乎弯了一下,又迅速抿紧,归于一片更深沉的平静。
她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随后,她安静地将那件烟灰色的裙子重新折好,动作从容不迫,放回了她的帆布包。拉链合拢的声音在这个落针可闻的寂静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提起包,转向楼梯方向,没有再看林文轩。
林文轩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如同被冰封的雕塑。唯有指尖刺入掌心的冰冷痛感真实地提醒着他还在这里。他看着黄琪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渐行渐远,最终被南方湿冷的暮色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