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江风挟裹着刺骨的湿冷，卷起岸边枯黄的草屑。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吝啬地漏下几缕稀薄而惨淡的阳光，虚浮地落在江湾缓坡那片展开的蓝白格子野餐布上。林文轩迟到了二十多分钟，踩着松软的枯草和半干的泥泞走向那片欢声笑语时，脚步是迟疑的，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抗拒。
还没走近，女生们清脆的嗓音就像被风抖开的珠子，零星地砸进耳朵。张晓雅正挥舞着手臂，活灵活现地模仿着什么，引得陈雨她们一阵前仰后合的大笑。黄琪背对着他来的方向，安静地坐在野餐布边缘，微微侧着头，听旁边的圆脸女生低声说着话。那件烟灰色的羊绒裙熨帖地贴合着她的身形，在淡薄的光线下泛起柔和的光泽，衬得背影单薄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阳光跳跃在她随意束起的马尾发梢，晕开一层浅浅的金圈。
他深吸了一口混着江水腥气的冷冽空气，走了过去。
“哟！稀客呀！”张晓雅眼尖，拖长了调子叫起来，顺手把一盒切好的橙子用力往他这边推，“来来来，给你分配任务了，把这消灭掉就算你赎罪！”
林文轩含混地应了一句，目光飞快地扫过女生们。他在野餐布最边缘找了个空档坐下，动作有点刻意的放轻。他拉开背包拉链，动作间带出一阵悉索声，掏出了一罐冰镇可乐。“嗤——”的一声拉开拉环，微小的爆破音在女生们叽叽喳喳的声浪里显得有些孤立无援。
空气里漂浮着新鲜橙子的清冽酸香和烤曲奇甜腻的黄油味。黄琪闻声转回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比预计更长的一瞬，嘴角似是而非地弯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又转过去继续听圆脸女生说话。她脸上带着一种林文轩许久未见的松弛，是融入群体后方有的自然。
“琪琪，”陈雨伸手捏了捏黄琪小臂处的裙料，“这料子太舒服了，软乎乎滑溜溜的，哪个牌子？链接速来！”
“琪琪”两个字，从陈雨口中吐出，流畅自然得让林文轩握着冰可乐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铝罐外壁冰冷刺骨，凝结的水珠濡湿了指腹的皮肤。
“链接……估计压箱底了，得回去翻翻订单记录。”黄琪笑着拍开陈雨的手，语气轻快。她转过身，探手从脚边硕大的藤编野餐篮里拿出那个豆沙色的保温杯，拧开杯盖。一股淡而清晰的甜辛气息瞬间散逸开来——是姜和枣的味道。这气味在清冷的江风里如同一个标记。“姜枣茶，”她把杯子递给旁边的张晓雅，“有人喝么？反正我不能碰这些冰的玩意儿了。”
“懂~！”张晓雅立刻接过去，毫不矜持地喝了一大口，挤眉弄眼地朝黄琪压低声音笑，“好家伙，这月‘特别配额’是吧？我替你分担！”旁边几个女生都发出心领神会的轻笑，带着一种天然的、共享隐秘的亲昵。
笑声里，黄琪作势要捶张晓雅，眉头微蹙，脸颊却微微泛红，带着坦荡荡的窘迫和无奈，没有丝毫的闪避。那道无形的、关于生理周期的温热藩篱，在她们之间自然而然地竖起，将她们安全而紧密地圈在一起。林文轩感到一种清晰的、物理性的隔离感。他像一个走错了剧场的观众，僵坐在边缘，被一道温度墙隔绝在外。手中的冰可乐罐外壁凝结的水珠越积越多，顺着他手指的缝隙滑落，冰凉刺骨地洇透膝头薄薄的卡其布裤子。
气氛渐渐转入游戏时间。陈雨拿出一盒色彩鲜艳的卡牌，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规则。又是一阵毫无预兆的江风猛地卷起，带着凛冽的敌意呼啸而来。野餐布一角猛地被掀飞，黄琪膝头搁着的一本老旧素描本应声翻开，纸页像受惊的白色群鸟，腾空四散，打着旋儿扑向不远处江滩湿润的泥地。
“哎呀！”张晓雅惊呼。
林文轩几乎是肌肉记忆般地弹身而起，条件反射地扑向他最近的一页飘落的纸。他俯下身，指尖离那张沾了草屑和泥点的纸页只有毫厘——
黄琪已经更快一步地冲了过来，正好挡住他的去路，停在他咫尺之前。
纸页边缘染了污浊的泥水。然而纸上的图案却清晰刺目——那是几张旧的设计草图，线条横冲直撞，结构复杂夸张，带着毫无修饰的狂傲，烙刻着“黄琦”不可磨灭的灵魂印记。
林文轩的手指僵在污浊的泥水上方，像被无形的锁链捆缚。
他抬起眼，撞进黄琪的目光。她的视线在那张图上一掠而过，快得几乎无法捕捉，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平静，仿佛那真的只是废纸一张。
接着，她极其自然、毫无滞涩地弯腰俯身。白皙的手指探出——目标却不是地上的图纸。
她的动作精准地落向自己羽绒服侧边一个极其隐秘的内嵌口袋。拉链细小，几乎淹没在衣料褶皱间。她有些费劲地拉开拉链，探入指尖。片刻，掏出了一块被摩挲得极其光滑的灰黑色鹅卵石。石头在灰蒙的光线下泛着沉郁的光。
林文轩的呼吸瞬间停滞。堤岸冰冷石阶的记忆如同海啸般撞向他的意识堤防！那块石头……
黄琪没有再看他一眼。她直接走到近水的边缘，蹲下身。手臂扬起，一个流畅得近乎决绝的挥动动作！
石沉江水。“噗通。”
闷响。涟漪一圈圈荡开，迅速消失在无尽的水波之下。
她站起身，象征性地拍了拍掌心并不存在的尘土。转过身，目光终于直直地对上了僵硬地伸着手、凝固在原地不动的林文轩。江风吹乱她额前散落的发丝，那双平静如深潭的眸子扫过他悬在泥水上方的、徒劳张开的掌心，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风声：
“水太冷，”她的语调平淡，只有尾音处，泄出一丝极微弱的、如同叹息的疲惫，“别捞了。”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裹挟着江水腥冷的寒气，瞬间刺透林文轩空洞的指间，狠狠扎入他心脏最深处！疼得他瞬间失去所有血色。
黄琪的目光短暂地滑过他陡然苍白的脸，眼底似乎有什么极快地波动了一下，又迅速归于深潭。她没有停留，转身融回那片笑语喧哗的光影里，女生们正在争执着卡牌规则。
喉头滚动了几次，他才挤出干涩的几个字：“…忘拿东西…学校。”声音喑哑得陌生。他脚步踉跄地转身，逃离这片虚假温暖的阳光刑场。每一步都像踩在棉絮里。
江堤的风愈发狂暴，裹挟着粗粝的沙粒抽打着他的脸和脖颈。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彻底远离了那片欢声笑语。
刚才发生的一切碎片在脑中高速冲撞、回旋、轰鸣！
陈雨捏着黄琪衣袖、自然而然唤出“琪琪”时那份亲昵；张晓雅接过保温杯、挤眉弄眼说出“特别配额”时心照不宣的笑意；黄琪被捶打肩头时那坦荡微窘的脸红……她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只属于女性的温度墙，如此坚固，如此理所当然地将他隔绝在外。他不是被排斥，而是从根本上，就不在那个波长里共振了！她们的笑语，她们的秘密，她们的轻松，她们的归属感……一切都在清晰地向他宣告：林艺晗，那个曾经能融入其中、毫无滞碍的女孩，早已被这具坚硬、陌生的男性躯壳吞噬殆尽！
过去那个柔软的、被接纳的躯壳和身份，被粗暴地置换成了现在的“林文轩”，一个在女生圈子里注定笨拙、刺眼、格格不入的异类。
堤岸的风带着能割裂皮肤的湿冷，吹得他浑身发颤，却也将心底盘踞的最后一丝迷雾彻底吹散。眼前从未如此清晰：那条名为“性别”的界河冰冷刺骨，汹涌流淌。她已经成功地渡了过去，在此岸建立了她的新家园。而他，却还在原岸固步自封，用沉默和疏离做筏，在河心徒劳打转，妄图打捞已经沉入河底的残骸——过去那个名叫“林艺晗”的少女。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是为了黄琪，也不是为了逃避痛苦，仅仅是因为——他要活下去。真正地活在这具“林文轩”的身躯里，活在此刻的现实里。这具躯壳已然注定，它不再兼容于彼岸的世界。他必须笨拙地、甚至可能出尽洋相地，去学习如何做一个“男生”：学习如何在球场用力量和规则碰撞；学习如何用那种粗砺直白的语言交谈；学习如何坦然接受体内汹涌的荷尔蒙与陌生的力量感；学习如何用这具陌生的身体，建立起新的存在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