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细微的尘埃在透过雕花窗棂的晨曦中缓缓浮动,寝宫内弥漫着一片劫后余生的宁静。
夏清梨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属于自己寝宫顶部的繁复纱幔,以及一片刺目的红——那是昨夜大婚的装饰。短暂的茫然后,记忆如潮水般汹涌回灌,酒盏、灼热、无力、那个男人的脸……
她猛地坐起身!
锦被随之滑落,露出仅着贴身寝衣的身体。她慌忙低头检查,手指急切地抚过周身经脉要害,尤其是关乎元阴之本的核心气海。
完好无损。
玄阴之体并未破功,修为也依旧稳固在结丹巅峰,只是经脉间还残留着一丝过度激荡后的虚软。
她长长地、彻底地吁出一口气,高悬的心重重落回原处。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寒意,低头看见自己身上被严严实实盖好的锦被。
是他做的?
脑海中闪过昨夜零星破碎的画面——自己不受控制地扑向他,缠绕他,甚至出口威胁……最后残留的意识是几处穴道被精准点击带来的短暂清明,以及似乎有冰凉的触感落在身上……
她的脸颊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热,是窘迫,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慌乱被压下后,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改观悄然滋生。他竟真的……守住了君子之礼?
就在这时,寝宫门被轻轻叩响,她的贴身侍女江晚吟端着一盆温水走了进来。
“公主,您醒了?”江晚吟声音轻柔,带着惯有的恭谨,将水盆放在架子上,走过来准备伺候洗漱。她眼角余光悄悄打量了一下公主的神色,见并无异样,才稍稍放宽心,语气轻快了些许,“该用早膳了。是驸马爷亲手做的呢。”
“他做的?”夏清梨正准备下床的动作一顿,眸中掠过清晰的讶异。
江晚吟一边熟练地替她披上外衫,一边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新奇和赞叹:“是啊奴婢也吓了一跳呢。驸马爷一早就在小厨房里忙活了,还不许旁人过多插手。真是没想到,驸马爷不仅修为不俗,竟还有这般手艺。”
夏清梨挑了挑眉,没说什么,心中那丝异样感却更明显了些。
更衣梳洗完毕,她缓步走向偏殿的膳厅。还未进门,一股诱人的食物清香已然飘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踏入膳厅,只见那张红木圆桌上竟摆得颇为丰盛。并非宫宴那种极尽奢华的摆盘,而是几样看起来清爽精致的小菜,一盅冒着热气的粥,还有两碟做得宛如艺术品的点心。色泽鲜亮,香气扑鼻。
顾子川正坐在桌边,见她进来,立刻站起身,脸上带着些拘谨,语气倒是自然:“公主您醒了,快点来用些早膳吧。”
夏清梨微微颔首,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目光扫过桌面,最终落在那盅熬得晶莹粘稠、点缀着些许翠绿葱花的粥上。
她执起玉勺,舀起一小口,轻轻吹了吹,送入檀口之中。
霎时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鲜甜温润在舌尖化开,米粒被熬得几乎融化,却又保留了恰到好处的颗粒感,混合着不知名灵植的清香,瞬间熨帖了昨夜备受折磨的肠胃和心神。
她眼中控制不住地闪过一丝震惊。这味道……远超她惯常吃的御厨手艺,并非技巧的堆砌,而是一种浑然天成的美味与滋养。
“这真是你做的?”她忍不住抬头,看向顾子川。
顾子川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以前在宗门时,常和师兄弟们一起下山历练,露宿野炊是常事,跟着一位贪嘴的师兄胡乱学的,登不得大雅之堂,公主不嫌弃就好。”
一旁的江晚吟掩嘴笑道:“驸马爷太谦虚了,这若是登不得大雅之堂,御膳房的大师傅们可要汗颜了。”
夏清梨没再说话,只是又舀了一勺粥,慢慢吃起来,动作优雅,速度却明显快了些许。桌上的几样小菜她也逐一尝过,竟样样可口。
默默用了一会儿,夏清梨放下玉勺,拿起丝帕擦了擦嘴角,对江晚吟道:“晚吟,你先出去一下,在外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江晚吟敛衽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将殿门合上。
膳厅内只剩下两人,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夏清梨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顾子川,直接切入正题:“昨夜……本宫的毒,你是如何解的?”她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顾子川放下筷子,正色道:“回公主,在下曾随宗门药堂长老学过一套针法,恰能疏导经脉,逼出邪毒。情急之下,只能冒险一试,幸不辱命。”
“针法?”夏清梨的视线在他身上扫过,仿佛要找出那套银针,“何处施针?”
顾子川喉结微动,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和紧张:“是在……是在公主背后及几处主要穴道。在下绝非有意冒犯,当时只为解毒,心无旁骛,绝不敢有丝毫亵渎之意,也绝未去看……不该看的地方!”他语气急切,生怕被误会。
夏清梨静静看着他耳根泛红、急忙解释的模样,昨夜那破碎的记忆似乎又清晰了几分。她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开口,声音低了几分,却清晰无比:
“谢谢。”
“啊?”顾子川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设想过公主醒来可能会恼怒、会羞愤、甚至会追究他“碰”了她的罪过,独独没料到会是一句道谢。
看着他错愕的神情,夏清梨微微别开视线,语气恢复了平日的高傲,却少了几分冰冷:“本宫谢你出手相助,守住了我的清白和修为。没想到……你倒是个正人君子。”
顾子川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摆手:“公主言重了,分内之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对你或是举手之劳,于本宫,却是恩同再造。”夏清梨语气郑重,但随即话锋一转,眸光骤然锐利起来,“有人想害本宫,想毁我道基,让我永无突破元婴之望!”
顾子川神色一凛:“那玄阴之体……”
“玄阴之体乃世间罕有的纯阴体质,于女子修行某些特定功法有极大助益,进境极快。但福祸相依,拥有此体质者,必须在元婴之前保住元阴之身,否则……”夏清梨眼中闪过一抹厉色,“一旦破身,元阴外泄,轻则灵气溃散,修为大跌,大道中断;重则阴阳逆冲,经脉尽断,当场香消玉殒!”
顾子川倒吸一口凉气:“竟如此严重!”他此刻才完全明白,昨夜那杯酒背后,藏着何等歹毒的杀机!
“那酒……”夏清梨冷声道,“江晚吟!”
殿门推开,江晚吟快步走进来:“公主有何吩咐?”
“昨夜婚房内的合卺酒,是谁送来的?经了谁的手?”夏清梨声音冰冷。
江晚吟仔细回想了一下,脸色微变,低声道:“回公主,那酒……奴婢想起来了,是一个面生的嬷嬷送来的,说是……说是丽妃娘娘特意赐下的贺礼,寓意美满,定要奴婢们摆在婚床前的案上。奴婢当时忙着打理其他,未曾多想,便收下了……”
“丽妃!”夏清梨眸中寒光乍现,玉手猛地攥紧了丝帕,指节发白。
顾子川皱眉:“丽妃?是……”
“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狐媚子!”夏清梨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憎,“近几个月才被父皇宠幸,一路晋封为妃,圣眷正浓。没想到,她的手竟然敢伸到本宫这里,用如此龌龊的手段!”
“那我们是否立刻禀明陛下?”顾子川提议。
“不可。”夏清梨立刻否决,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们没有证据。那个送酒的嬷嬷恐怕早已处理干净了。空口无凭,贸然指证一位正得宠的妃子,不仅扳不倒她,反而会打草惊蛇,让她有了防备,我们便会更加被动。”
顾子川点头,确实如此。宫闱争斗,远比宗门比武复杂凶险得多。
夏清梨目光转向他,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和决断:“顾子川,本宫需要帮手。此事,你可愿助我查出真相?本宫……算欠你一个人情。”
顾子川几乎没有犹豫:“公主言重了。此事关乎公主安危,更关乎这场婚约背后的阴谋,于公于私,子川都义不容辞。此等毒妇,确实可恶!”他顿了顿,忽然笑了笑,语气轻松了些,“不过,公主,您似乎欠我两个人情了。”
夏清梨一怔:“为何?”
“公主忘了?昨夜救命之恩,是一个人情。今早这顿早膳,”他指了指桌上几乎被扫荡一空的盘子,“难道不算另一次‘救命之恩’?总得算个人情吧?”
夏清梨看着他略带戏谑的眼神,先是愕然,随即忍俊不禁,唇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如同冰雪初融,虽极快收敛,却已是难得一见的风景。“呵……你这人倒会顺杆爬。行,两个人情,本宫记下了。”
至此,两人间那层无形的隔阂似乎消融了不少,一种基于共同秘密和目标的同盟关系悄然建立。
早膳用完,夏清梨起身:“走吧,按规矩,该去给我母妃请安了。”
宣妃住在皇宫西侧的永寿宫,环境清幽雅致。
宣妃看起来雍容温婉,见到女儿和新婿一同前来,脸上洋溢着由衷的喜悦,拉着夏清梨的手说了好些体贴话,又仔细问了顾子川一些家常,气氛很是融洽。
略坐了一会儿,宣妃笑着对夏清梨道:“清梨,你先去偏殿看看母妃给你准备的那些嫁妆单子,若有不合意的,正好今日一并说了。母妃有些话,想单独同子川说说。”
夏清梨有些疑惑地看了自己母妃一眼,又瞥了瞥顾子川,还是依言起身出去了。
殿内只剩下宣妃和顾子川。宣妃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化作一种更深沉的嘱托:“子川,看到清梨出嫁,有了归宿,本宫心里真是高兴。以后,我就把这个女儿托付给你了,望你能真心待她,好好照顾她。”
顾子川连忙躬身:“宣妃娘娘放心,子川既已与公主成婚,自当竭尽所能,护公主周全。”
宣妃欣慰地点点头,随即又轻叹一声,眉宇间染上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色:“清梨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唉,性子被她父皇和本宫宠得有些太过要强,认死理,有时候钻了牛角尖,十头龙驹都拉不回来,偏执得厉害。你以后……多多包容她些。”
顾子川微微一怔,没想到宣妃会说这个:“偏执?公主她……”
宣妃却不愿再多言,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有些事,日后相处久了,你自然便知晓了。只望你到时……莫要吓到才好。”
顾子川满心疑惑,却也不好再追问,只得应是。
从永寿宫出来,夏清梨果然等在门口,见他出来,立刻问道:“母妃单独留你说了什么?”
顾子川如实相告:“宣妃娘娘让我好好照顾你。”
夏清梨闻言,撇了撇嘴,竟露出一丝小女儿态的娇憨,嘟囔道:“照顾我?哼,本宫还需要人照顾?母妃真是的,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说完,竟一扭头,自顾自往前走了。
顾子川看着她突然闹别扭的背影,有些失笑,赶紧快步跟上:“公主,我们现在回府吗?”
夏清梨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道:“不,本宫要去剑宗一趟查验些东西。你……先自己回府吧。”
说完,她径直走到宫苑开阔处,指尖掐诀,只听一声清越剑鸣,一柄通体流光、宛若游龙的长剑凭空出现,悬浮于空。她纵身一跃,身姿轻盈地踏上剑身。
“此事不要声张。”她最后留下一句,剑光一闪,人已化作一道惊鸿,破空而去,瞬息消失在云端。
顾子川站在原地,仰头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又回想了一遍宣妃那句意味深长的警告,最后只能摇摇头,独自一人朝着宫外驸马府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