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山，合欢宗。
晨光透过桃林，洒下斑驳光影。
整个宗门已经彻底忙碌起来。红绸从山门一直铺到合欢殿，每隔十步便有一对硕大的红灯笼。桃花瓣被精心挑选，洒在红绸两侧，形成两条粉色的花道。
弟子们穿梭其间，有的检查阵法，有的布置场地，有的准备宴席所需。
苏凝嫣的住处里，
这里是桃花山深处的一处独立小院，院中有一株千年桃树，此刻花开正盛。树下设着石桌石凳，桌上摆着一局未下完的棋。
苏凝嫣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几个侍女正在为她梳妆。梳头、敷粉、描眉、点唇...每一步都精细到极致。大红的嫁衣已经穿在身上，金线绣成的彼岸花在晨光下流转着妖异的光泽。
“圣女，您看这支簪子如何？”侍女捧来一支赤金镶红宝石的凤簪。
苏凝嫣看了一眼，淡淡道：“换那支桃木的。”
侍女一愣：“可...那支太素了，配不上这身嫁衣...”
“我说，换那支桃木的。”苏凝嫣重复，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
侍女不敢再言，连忙去取。
那是一支很普通的桃木簪，没有任何装饰，只是木质温润，隐隐带着桃花的香气。
她接过簪子，握在手中。
木质的触感，比金银更真实。
“你们都下去吧。”她说。
侍女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躬身退下。
房间里安静下来。
苏凝嫣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身华丽的嫁衣，看着那张完美无瑕的脸。
忽然，她伸手，用力擦过嘴唇。
唇上的胭脂被抹开，在嘴角留下一道红痕，像血。
她盯着那道痕迹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不是那种完美的、温婉的笑。
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自嘲的笑。
“顾子川...”她低声说，“你若不来，今日之后，世间便再无苏凝嫣了。”
“只有一个...合欢宗的圣女，剑宗的少夫人。”
“一个完美的，精致的，永远微笑着的...”
“傀儡。”
她拿起桃木簪，缓缓插入发髻。
木簪与满头的金银珠宝格格不入，却奇异地让镜中的人，多了几分真实感。
窗外，有钟声响起。
辰时三刻。
大典，即将开始。
苏凝嫣站起身，红色嫁衣如血般铺开。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转身，推开房门。
晨光涌入，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眯起眼，看向北方天空。
那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无尽的蓝，和几缕浮云。
她垂下眼帘，迈步走出。
红绸铺地，桃花纷飞。
这条路，终究要走下去了。
桃花飘落的速度，仿佛被人刻意调慢了。
一瓣，一瓣，打着旋，从千年桃树的枝头挣脱，坠向铺满红绸的广场。阳光透过交错的枝桠，在红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光影随着桃瓣的飘落轻轻晃动，像一场盛大而沉默的舞蹈。
广场上，数百人肃立。
左侧，剑宗弟子白衣如雪，列队整齐，人人腰佩长剑，神色肃穆中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意味。右侧，合欢宗弟子粉衣翩跹，男女各半，面容姣好，笑容得体，只是那笑容像是用尺子量过，弧度一致，温度相同。
中间那条红毯，宽三丈，长百步，从广场入口一直延伸到合欢殿前的玉阶下。红毯两侧每隔三步便有一名合欢宗女弟子手捧花篮，篮中是新摘的桃花瓣，准备在关键时刻抛洒。
玉阶之上，临时搭建的礼台铺着金线绣成的祥云纹毯。正中央两张并排的紫檀木椅，左侧坐着合欢宗宗主苏婉柔，一袭绛紫宫装，雍容华贵；右侧是剑宗凌波仙子柳含烟，水蓝道袍，清冷如月。两人身后各站着本宗长老，如众星拱月。
礼台前方，红毯尽头，萧宸一身大红喜服，金冠束发，玉带缠腰，剑眉星目间意气风发。他站得笔直，目光热切地望向红毯另一端，等待着那道即将走来的倩影。
他今日确实容光焕发。不仅因为要迎娶心仪的美人，更因为这场联姻背后代表的权势与未来。剑宗圣子，合欢宗女婿，两大上三宗未来的纽带——这个身份，足以让他在年轻一代中独占鳌头，甚至压过皇室的风头。
想到这里，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广场边缘，剑宗的队伍中，夏清梨站在第三排的位置。
她没有站到第一排去。一来，她虽是公主兼圣女，但今日的主角是萧宸与苏凝嫣，她不愿抢风头；二来，她对这种仪式性的典礼实在提不起兴趣。那些虚伪的祝福，那些程式化的笑容，那些被利益捆绑的姻缘——都让她觉得窒息。
她今日穿了一身淡金色宫装，比昨日的正式礼服稍简，却依然华贵端庄。发髻高绾，插一支凤尾金步摇，额前垂下的流苏随着她微微的呼吸轻轻晃动。她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绣着云纹的鞋尖上，心思却早已飘远。
“圣女入场——”
司仪清越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广场入口处，那道红色身影终于出现了。
苏凝嫣。
她今日的嫁衣比昨夜宴席上那套更加华丽繁复。正红色广袖长裙，裙摆铺开足有三尺，金线绣成的彼岸花从裙角一直蔓延到腰际，每一片花瓣都缀着细小的珍珠，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肩披同色霞帔，霞帔边缘绣着百鸟朝凤的图案，尾端垂下的流苏以金丝穿成，行走间叮咚作响。
她头戴赤金点翠凤冠，冠上珍珠数百，正中一枚鸽血红的宝石，光华璀璨。凤冠前的珠帘垂下，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精致白皙的下颌和涂着胭脂的唇。
她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踏上红毯。
一步，一步。
脚步很轻，红毯柔软，几乎听不见声音。可那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她低着头，珠帘晃动，没人能看清她此刻的表情。只有她自己知道，握着玉如意的手指，已经用力到指节泛白。
红毯很长。
长得像是要走一辈子。
两侧的目光如实质般投来，有艳羡，有祝福...还有那些隐藏在笑容下的同情与怜悯。
她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合欢宗圣女，终于要嫁人了。嫁给剑宗圣子，攀上高枝，为宗门谋取最大利益。多么完美的联姻，多么明智的选择。
没人问她愿不愿意。
甚至没人觉得，她该有自己的意愿。
宗门利益高于一切——这是她从小就被灌输的道理。她享受了圣女的身份、资源、荣耀，就要在必要时为宗门献出一切，包括婚姻，包括人生。
很公平。
不是吗？
苏凝嫣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珠帘下，没人看见。
她继续往前走。红毯两侧的桃花瓣被微风卷起，落在她裙摆上，又滑落。那些花瓣粉嫩娇艳，像极了少女的脸颊，也像极了...某个不该在此刻想起的人的眼睛。
她抬起头，透过珠帘的缝隙，看向红毯尽头那个穿着大红喜服、满脸期待的男子。
萧宸。
剑宗圣子，年轻一代的翘楚。
他正看着她，眼神热切，嘴角含笑，仿佛已经看到了洞房花烛、琴瑟和鸣的美好未来。
可苏凝嫣只觉得恶心。
遗迹里，她亲眼见过他是如何对待合欢宗的弟子们的——颐指气使，刁难侮辱。
这样的人，也配称“正道”？
可她不能说出来。
非但不能说，还要对他笑，要温婉，要顺从，要表现得像是一个坠入爱河的少女。
因为这是宗门的需要。
因为她姓苏，是合欢宗的圣女。
脚步还在向前。
每走一步，心就像被针扎一下。
不是痛，是麻木。麻木到后来，连针扎的感觉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空洞的冰凉。
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抱着她坐在桃花树下，指着满树繁花说：“嫣儿，你看这桃花，开得多美。可再美的花，也有凋零的时候。我们女子就像这花，要在最美的年华，为自己、为宗门，谋一个最好的归宿。”
那时她不懂。
现在她懂了。
所谓的“最好归宿”，就是把自己包装成最精美的礼物，送到最有价值的买家手中。
仅此而已。
终于，她走到了红毯尽头。
萧宸就在三步之外，脸上的笑容已经藏不住了。他伸出手，似乎想上前搀扶，又碍于礼仪强自按捺。
司仪高声道：“新人相对——”
苏凝嫣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
珠帘晃动间，她的目光与萧宸对上。那一瞬间，她调动了毕生的演技，眼神变得“深情”而“羞怯”，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脸颊甚至微微泛红——那是用秘法催动气血的效果。
完美。
无懈可击。
萧宸呼吸一滞，心跳如擂鼓。这样的美人，这样的眼神...他几乎要醉了。
“行礼——”
按照合欢宗的古礼，道侣结契前，新娘需将手轻轻搭在新郎肩上，闭目低头，以示托付终身之意。新郎则需俯身，在新娘耳边立下守护誓言。
苏凝嫣缓缓抬起手。
那只手白皙如玉，指尖涂着鲜红的蔻丹，在阳光下像极了刚刚摘下的、还带着露珠的桃花瓣。
她看着萧宸的肩，看着那大红喜服上绣着的金色剑纹，眼神有瞬间的恍惚。
真的要...搭上去吗？
搭上去，这一生，就真的定了。
定了与这个她厌恶的男子的姻缘，定了合欢宗与剑宗的联盟，定了所有人期待的“完美结局”。
也定了...她永远无法说出口的那些话，永远无法偿还的那些情。
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
短暂到几乎无人察觉。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睫毛轻颤，像蝴蝶垂死的翅膀。
手指终于落下，轻轻搭在萧宸肩上。触感是冰凉的绸缎，还有绸缎下男子温热的体温。
那一瞬间，她仿佛听见心里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碎了。
碎得彻底，碎得无声。
萧宸感受到肩上的重量，激动得几乎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准备俯身，在她耳边说出那些早已准备好的、深情款款的誓言。
他慢慢低下头，靠近她。
靠近那珠帘下若隐若现的精致脸庞，靠近那涂着胭脂的、诱人的唇。
全场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这仪式性的一刻。
桃花瓣还在飘落。
一片，落在苏凝嫣的凤冠上。
一片，落在萧宸的肩头。
一片，悠悠荡荡，飘向礼台，飘向苏婉柔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