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丈高的暗金巨人抬起的右脚，阴影如死亡的帷幕，笼罩了下方仓惶奔逃的人群。
恐慌像瘟疫般蔓延。修为较低的弟子们尖叫着四散逃离，推搡、跌倒、踩踏……原本庄严肃穆的广场，瞬间沦为混乱的炼狱。桃花瓣在践踏中零落成泥，红绸被扯得七零八落，喜气洋洋的装饰在毁灭性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可笑。
夏清梨站在混乱的中心，却没有动。
她仰着头，死死盯着巨人头顶那道青衫染血的身影。风卷起她的长发，淡金色宫装的下摆猎猎作响。那张总是清冷如霜的脸上，此刻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痛楚与挣扎。
那是她的夫君。
那个灵根碎裂却从未低过头、眼神里总藏着一团不肯熄灭的火焰的男人。
现在，他站在魔神般的巨人头顶，双眼血红，煞气冲天，抬脚就要践踏无辜的生命。
“不……”
夏清梨的嘴唇颤抖着，吐出无声的呢喃。
然后，她动了。
不是逃离，而是迎着那遮天蔽日的阴影，逆着仓惶的人流，一步，一步，向前。
“公主！”身后有剑宗弟子惊呼。
她没有回头。
纤手按上腰间的游龙剑。
“锵——！”
清越的龙吟之声响彻天地！
剑出鞘的瞬间，一道淡金色的剑光冲天而起！剑身如游龙蜿蜒，剑芒吞吐间，隐有龙影盘旋——这是皇室珍藏的神兵，是父皇在她筑基成功时亲赐的礼物，象征着她夏朝三公主的尊贵与责任。
她握紧剑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然后，她足尖一点，身形如离弦之箭，朝着半空中的巨人——朝着巨人头顶那个被血色笼罩的身影——疾射而去！
淡金色的身影在血色天幕下，渺小得如扑火的飞蛾。
却决绝得，令所有看见的人，心头一震。
“那是……公主？！”
“她疯了吗？！”
“快回来！”
惊呼声四起。
苏凝嫣也怔住了。她看着那道义无反顾冲向巨人的金色身影，看着她眼中那份近乎执拗的决绝，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半空中，顾子川——或者说，控制着他的黄泉剑灵——缓缓低头，看向那道疾冲而来的金色身影。
血色瞳孔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
但随即，便被更加浓郁的暴戾与戏谑取代。
“蝼蚁……也想撼天？”
嘶哑的声音里，带着冰冷的嘲弄。
他甚至连黄泉剑都未动，只是控制着脚下的巨人，抬起那只遮天蔽日的右拳，对着夏清梨——对着那道渺小的金色身影——随意地，一拳砸下！
拳未至，恐怖的罡风已经压得夏清梨呼吸一窒！
她咬紧牙关，眼中金光大盛！
游龙剑高举过头，全身灵力毫无保留地灌注其中！
“万剑诀——归一！！！”
清冷的喝声，斩破罡风！
不同于萧宸的冰寒刺骨，她的剑意，是皇室独有的雍容与威严，却又带着剑宗特有的锋锐与纯粹！淡金色的剑气疯狂汇聚，在她身后凝成一柄长达八丈、金龙盘绕的煌煌巨剑！
剑成瞬间，她双手握剑，朝着那只砸落的巨拳——决然斩去！
“轰——！！！！！”
金龙巨剑与暗金巨拳，轰然相撞！
恐怖的能量冲击波以碰撞点为中心，轰然炸开！肉眼可见的气浪呈环形扩散，所过之处，地面龟裂，石柱崩塌，连远处的桃树都被连根拔起！
夏清梨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她能感觉到，剑身上传来的力量，是何等的恐怖！那根本不是人类修士该有的力量，那是……来自远古魔神的蛮力！纯粹，粗暴，摧枯拉朽！
“咔嚓——”
金龙巨剑上，浮现出第一道裂痕。
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噗——！”
夏清梨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握剑的双手虎口崩裂，鲜血顺着剑柄流淌。
可她咬着牙，没有退。
一步都没有退。
“夫君……”她抬起头，看着巨人头顶那道血色身影，眼中泪水模糊了视线，“醒醒……求你……”
声音很轻，被爆炸的轰鸣彻底淹没。
但顾子川……或者说，他身体里的某个角落，某个被血色深渊淹没的角落，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
下一秒——
“砰——！！！”
金龙巨剑，彻底崩碎！
夏清梨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凄美的弧线，重重摔在数十丈外的地面上，又翻滚了几圈才勉强停下。
“咳咳……咳……”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全身经脉剧痛，灵力枯竭，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她抬起头，看着那只再次抬起的巨拳。
这一次，对准的……是她。
阴影笼罩下来，死亡的气息如此清晰。
夏清梨忽然……笑了。
笑得有些凄凉，有些释然。
她缓缓闭上眼睛。
也好。
死在他手里。
死在自己最爱的人手里。
总比……看着他彻底沦为只知杀戮的魔头，然后……忘记她，要好。
巨拳，轰然砸落！
罡风压得她长发狂舞，衣裙猎猎。
她等待着，那最后的终结。
然而——
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
只有一声震耳欲聋的——
“轰——！！！”
巨响在身侧炸开！大地剧烈震颤，碎石和泥土劈头盖脸地砸在她身上。
夏清梨猛地睁开眼睛。
那只巨拳……砸在了她身旁不到三尺的地面上！
一个深达数丈的巨坑，就在她身侧触手可及的地方！坑边缘的裂缝，甚至蔓延到了她的裙摆下。
她愕然抬头。
只见巨人头顶，那道青衫身影……正痛苦地抱着头，跪倒在地！
“呃……啊啊啊——！！！”
嘶哑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低吼，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
他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那双纯粹血色的瞳孔，此刻剧烈地颤抖着，瞳孔深处，隐约有暗金色的光芒和银白色的光芒在疯狂交替、闪烁、搏斗！
仿佛……有两个灵魂，在他体内激烈地争夺着这具躯壳的控制权。
“离……开……”
顾子川——真正的顾子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牙缝里挤出来：
“离开……我的……身体……”
他的表情扭曲，时而狰狞如恶鬼，时而痛苦如受刑：
“我……不会……让你……伤害……”
他的目光，艰难地移向下方，移向那个倒在坑边、怔怔看着他的女子：
“我在意……的人……”
血色瞳孔中，银白色的光芒骤然亮了一瞬！
但下一秒，更加浓郁的血色狂涌而上，将那一丝银白狠狠压了下去！
“哈哈……哈哈哈……”
顾子川的喉咙里，发出了黄泉剑灵那嘶哑而疯狂的笑声：
“在意的人？就下面那个蝼蚁？”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戏谑与恶意：
“那我……偏要杀了她！”
话音落，他眼中血色大盛！
无数暗红色的、如同触手般的雾气，从他体内疯狂涌出，瞬间将他整个人包裹、缠绕、拖入了一个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血色弥漫的幻境深渊！
“不——！！！”
顾子川最后一声嘶吼，戛然而止。
血色，重新占据了他的双眼。
比之前更加浓郁，更加冰冷，更加……疯狂。
巨人仰天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再次抬起拳头，对准了坑边的夏清梨——这一次，不会再有任何偏差！
“清梨——！！！”
一声清冷的厉喝！
湛蓝剑光如天河倒卷，瞬间出现在夏清梨身前！凌波仙子柳含烟一手持剑格挡巨人挥落的拳头，另一手揽住夏清梨的腰，身形暴退数十丈，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一击！
“师尊……”夏清梨靠在柳含烟怀中，脸色苍白如纸，眼中却燃着不肯熄灭的火焰，“救他……求您……救救子川……”
柳含烟低头看着怀中伤痕累累的弟子，看着她眼中那份近乎绝望的哀求，一向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痛楚。
她沉默了一瞬，声音低沉而艰难：
“他已经……入魔了。”
“黄泉剑是上古魔剑，剑中凶魂怨气积攒了数千年。一旦被它控制心神，便是元婴期修士也未必能挣脱……”
她看着远处那个再次发出咆哮、疯狂攻击着周围一切的暗金巨人，看着巨人头顶那个青衫染血、双眼血红的身影，缓缓摇头：
“他现在……还没有彻底被剑灵吞噬。但若继续这样下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顾子川的神魂就会被彻底抹去，这世上……就只剩下一具被魔剑驱使的杀戮傀儡。”
她的声音，冰冷而残酷：
“届时，以这尊‘法天象地’之威，在场之人……大半会死。”
夏清梨浑身一颤。
“所以……”柳含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决绝的冰寒，“唯一的办法，就是趁他尚未完全入魔，神魂尚存一丝清明时……”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杀了他。”
“以剑宗秘法，斩灭他的肉身，封印黄泉剑，或许……还能保住他一丝残魂转世。”
“不——！！！”
夏清梨猛地挣脱柳含烟的怀抱，踉跄后退两步，眼中泪水决堤：
“为什么？！师尊！您修为高深，神通广大！为什么连试都不试就要杀他？！为什么不肯救他？！”
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字字泣血：
“您不是最疼我吗？您不是说过……只要我想要的东西，您都会帮我拿到吗？我现在只想要他活着！只想他回来！师尊……我求您了……”
柳含烟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撕心裂肺的痛楚，看着她那张总是清冷高傲的脸上，此刻布满泪痕的脆弱与绝望。
心中，某个尘封了数百年的角落，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但随即，便被更加坚固的冰层覆盖。
“清梨。”她的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冰冷，“让开。”
夏清梨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师尊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忽然……笑了。
笑得凄凉而讽刺。
“我差点忘了……”
她低声呢喃，像是在对自己说：
“师尊您修的……是太上忘情。”
“没有悲，没有喜，没有爱，没有恨……自然，也没有……不忍。”
她抬起手，擦去脸上的泪痕。
再抬头时，眼中的脆弱与哀求，已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
“既然您不救……”
她缓缓站直身体，尽管摇摇欲坠，脊梁却挺得笔直：
“我去。”
话音落，她转身，朝着那个疯狂咆哮的暗金巨人——朝着那个被血色笼罩的身影——再次迈出脚步。
“清梨！回来！”柳含烟厉喝，伸手去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