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珩那近乎歇斯底里的质问，如同惊雷在顾子川耳边炸响，将他整个人钉在原地。
“你知道我吗？！”
“顾子川！”
“你知道我心里……有什么吗？！”
她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前倾，几乎要贴到他面前。那双被眼妆精心修饰过、此刻却因翻涌的激烈情绪而显得异常锐利甚至扭曲的眼眸，死死锁住他，里面燃烧着火焰——愤怒、妒恨、委屈、痛苦，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也无法理解的、近乎绝望的疯狂与……一种孤注一掷的、令人心悸的渴求？
晨光穿过老梅枯枝，落在她因情绪剧烈波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唇上。墨绿的长裙包裹着她微微颤抖的身躯，精心描绘的妆容非但没有增添柔美，反而因这失控的爆发，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带着毁灭气息的艳丽。
顾子川仰着头，怔怔地看着她。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茫然和无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知道她是大师姐，是冰魄剑心，是流云宗年轻一代的巅峰。他知道她清冷孤高，对自己似乎比旁人多了几分关注。但那关注是什么？是鞭策？是审视？还是……更深的东西？他从未想过，也不敢去想。那座矗立在流云之巅、覆盖着万载冰雪的孤峰，此刻在他面前剧烈震动，冰层下仿佛涌动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熔岩！他看不懂那熔岩是什么，只觉得那热度灼人，带着毁灭性的危险气息，让他本能地想要后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就在顾子川眼中那纯粹的震惊和茫然如同利刃般刺痛洛书珩心底最深处时——
洛书珩猛地吸了一口气！
那气息急促而冰冷，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她眼底翻腾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疯狂火焰，如同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强行压下、冷却！那瞬间的扭曲和狰狞迅速褪去，如同潮水退潮，重新被覆盖上一层坚硬却薄脆的冰壳。
她极其突兀地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与顾子川的距离。方才因激动而前倾的身体重新挺直，恢复了那种拒人千里的挺拔姿态。她甚至微微侧过脸，避开了顾子川那让她心慌意乱的茫然目光，视线落在石桌上那碗被打翻少许、犹自冒着热气的药膳上。
再转回头时，她脸上的表情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有的愤怒、妒恨、疯狂，都被强行收敛、压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营造的、带着几分歉疚和……柔弱的平静？她甚至微微低垂了眉眼，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遮住了眼底残留的混乱。
“我……”她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刚才那歇斯底里的尖利，而是刻意放柔、放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在努力平复心绪，“方才……是我失态了。”
她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顾子川脸上，眼神变得复杂而……脆弱？那是一种顾子川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神情。
“林师妹的事……”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仿佛经过深思熟虑的斟酌，“我承认……我出手，或许……是重了些。”她微微蹙起秀眉，脸上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懊恼和自责，“只是……宗门大比，擂台之上，刀剑无眼，争的便是胜负。总有……胜的一方，也总有……败的一方。”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仿佛身不由己的无奈，“身为大师姐，我……不能留手。否则，何以服众？又何以……对得起流云宗列祖列宗传下的规矩？”
这番说辞，看似在解释，在道歉，实则依旧在强调规则的必然性和她作为大师姐的不得已。那份“懊恼”和“自责”浮于表面，如同精心涂抹的脂粉，掩盖着底下冰冷坚硬的内核。
顾子川看着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看着她脸上那刻意流露的脆弱和自责，听着她这看似合情合理实则避重就轻的解释，心中的茫然非但没有消减，反而更加混乱。眼前的洛书珩，如同笼罩在迷雾中，时而冰冷强硬，时而歇斯底里，时而又流露出这般……近乎陌生的脆弱？他分辨不清，哪一面才是真实的她。
然而，洛书珩并未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她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再次变得专注，甚至带上了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那目光不再锐利如刀，而是如同带着钩子，轻轻缠绕上顾子川的心神。
“师弟……”她的声音更轻，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柔软，“方才……我问你，若是……若是受伤倒在那台上的人……是我……”
她微微停顿，仿佛在观察顾子川的反应，那双重新泛起些许朦胧水光的眼眸，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期盼和……不易察觉的偏执。
“……你……会不会也像护着林师妹那样……”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在悬崖边行走，“……冲上来……保护我？”
这个问题，如同投入心湖的第二颗石子，搅乱了顾子川本就混乱的思绪。
保护她？
保护那个一剑霜寒十九州、强大到令人仰望的大师姐洛书珩？
那个刚刚还歇斯底里地质问自己、眼神疯狂得让他感到陌生的洛书珩？
他完全无法理解她问这个问题的用意。这问题本身，就透着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在他根深蒂固的认知里，洛书珩是山巅的雪莲，是出鞘的利剑，是流云宗年轻一代的脊梁。她需要保护？这简直如同天方夜谭。
然而，看着她此刻微微仰起的脸，看着那双褪去了疯狂、只剩下期盼甚至……一丝脆弱的眼眸，看着她墨绿长裙在晨风中勾勒出的纤细身影……拒绝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晨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石桌上。
洛书珩的指尖微微蜷缩，等待着。那份刻意营造的脆弱下，是绷紧到极致的神经和近乎病态的渴求——她需要这个答案！需要一个肯定的、能让她抓住的答案！哪怕只是谎言！
终于，顾子川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属于同门情谊的承诺，却并无洛书珩所期盼的那种炽热：
“师姐是流云宗的大师姐，更是我的师姐。”他直视着洛书珩的眼睛，目光坦荡而坚定，如同磐石，“若有危难，弟子自当……竭尽全力。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必护师姐周全。”
不是“像护着林师妹那样”，而是“护师姐周全”。这是责任，是道义，是身为师弟、身为流云宗弟子对宗门栋梁的守护承诺。纯粹，坚定，却也……带着清晰的距离感。
洛书珩眼底深处那一丝期盼的微光，在听到“护师姐周全”而非她想要的答案时，几不可察地黯淡了一瞬。一丝冰冷的失望如同毒蛇般悄然滑过心尖。但很快，那黯淡便被强行驱散。她捕捉到了顾子川眼中那份毫无作伪的坚定！
竭尽全力……只要还有一口气在……
这承诺本身，对她此刻扭曲的渴求来说，已然足够！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用力地向上弯起。那笑容不再明媚，不再带着之前的狡黠或脆弱，反而透出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满足与某种更深沉执念的冰冷光泽。如同冰层下的幽光，美丽却令人不安。
“好……”她轻轻吐出一个字，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沙哑，仿佛终于得到了某种重要的凭证。她深深看了顾子川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满足，有算计，还有一丝顾子川无法解读的……决绝？
“我……知道了。”她微微颔首，仿佛刚才那番激烈的对峙和这个沉重的承诺从未发生。她甚至重新整理了一下因激动而略显散乱的鬓发，动作优雅从容，恢复了大师姐应有的仪态。
“药快凉了，师弟趁热喝吧，对你的伤有好处。”她的目光扫过石桌上那碗药膳，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公式化的关切，“我……该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说完，她不再停留。墨绿色的裙裾划出一道优雅而冰冷的弧线，转身，步履从容地朝着院门走去。晨光勾勒着她高挑而挺直的背影，那身墨绿长裙在微光下泛着内敛的光泽，却再也无法让人联想到片刻前那刻意营造的温婉。它像一副重新披上的、冰冷坚硬的铠甲。
她没有回头。
直到那抹墨绿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脚步声远去，顾子川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颓然坐回石凳，后背已惊出一层冷汗。
他看着石桌上那碗依旧散发着药香和热气的汤羹，琥珀色的汤汁里沉浮着细碎的灵材，如同他此刻纷乱复杂的心绪。洛书珩今日的种种反常——那精心准备的药膳，那从未见过的温婉妆容，那突如其来的失态爆发，那咄咄逼人的质问，那最后诡异的笑容和那个关于“保护”的问题……这一切，都像一团巨大的迷雾，将他紧紧包裹。
尤其是最后那个问题——
“你知道我心里……有什么吗？”
这句话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那瞬间她眼中燃烧的复杂火焰，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渴求……那到底是什么？
他拿起勺子，机械地舀起一勺药膳送入口中。温热的汤汁滑过喉咙，带着浓郁的灵药气息和一丝微苦的回甘。然而，这精心熬制的药膳，此刻尝在嘴里，却只觉得五味杂陈，难以下咽。洛书珩那张在脆弱、疯狂、冰冷之间不断变幻的脸，如同烙印般挥之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