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后山，又是怎么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位于半山腰的弟子居所附近的。风雪似乎更大了，迷蒙了视线，也冻结了思绪。脑海里只剩下寒潭边那双空洞冰冷的眼睛，和那疯狂舞剑、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身影。
“子川师弟？”
一个带着几分意外、几分甜腻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突兀地响起，瞬间刺破了顾子川麻木的恍惚。
他茫然地抬起头。
自己住所那简陋的木门前，一道火红的身影正俏生生地立在那里。洛书珩拢着雪白的狐裘斗篷，衬得她容颜愈发娇艳，仿佛冰天雪地里唯一燃烧的火焰。她微微歪着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关切，秋水般的眸子盈盈地望着他。
“书珩师姐？” 顾子川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尚未散尽的失魂落魄。他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
洛书珩莲步轻移，款款走近几步，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茉莉香风。她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顾子川布满血丝的眼睛、苍白憔悴的面容，还有那身被雪水浸透、显得狼狈不堪的玄色衣袍，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满意光芒。
“你这是……” 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语气里的关切几乎要满溢出来，伸出纤纤玉指，似乎想替他拂去肩头的落雪，却又在即将触及时矜持地停住，“脸色怎么这么差？一身寒气……这是去哪里了？瞧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
顾子川下意识地避开她探究的目光，只觉得那茉莉香气此刻闻起来有些莫名的粘腻，让他心头更加烦闷。他垂下眼，声音低沉，带着无法掩饰的苦涩和无力：“我……我去找珞瑶了。”
“珞瑶师妹？” 洛书珩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了然。她心中如同饮下最醇的美酒，一股病态的狂喜和得意瞬间席卷全身，几乎要冲破那张精心维持的关切面皮！找到了！她果然去了！而且看顾子川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哈！那小贱人定是给了他好大的难堪！计划比预想中还要顺利！
然而，她面上却迅速堆起更深、更真的忧虑，甚至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唉，我猜也是。师妹她……性子是倔了些，小孩子心性嘛。昨日受了那么大委屈，心里定然是极难受的。此刻正在气头上，你说什么，她恐怕都听不进去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顾子川的反应。见他紧抿着唇，眼神痛苦而迷茫，显然是被她说中了心事，心中更是大定。
“师弟，” 洛书珩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知心姐姐般的体贴和开解，“听师姐一句劝。现在过去，无异于火上浇油。不如……先让她一个人静一静？等过些时日，她心里的气消了些，你再好好去解释。给她点时间，也给你自己点时间，想想该怎么安抚她，嗯？”
她的话语如同带着魔力的丝线，一点点缠绕上顾子川混乱而痛苦的心绪。给他点时间……让珞瑶静一静……似乎……是有些道理？她此刻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样，他确实毫无办法。或许……真的需要缓一缓？
看着顾子川紧蹙的眉头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眼中那浓重的痛苦迷茫中透出一点微弱的、对“缓一缓”这个提议的认同，洛书珩心中那病态的满足感几乎达到了顶点。她强压下几乎要溢出唇角的得意笑容，立刻趁热打铁。
“好了好了，别想那么多了。” 她语气轻快起来，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挽住了顾子川冰冷僵硬的手臂。那温软的触感和若有似无的茉莉香气再次袭来。“瞧瞧你，为了师妹的事，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连灵力运转都有些不稳了。” 她的指尖看似无意地拂过他的腕脉，感受着他体内因心绪剧烈波动而略显滞涩的气息。
“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与其在这里枯等烦忧，不如随师姐去演武场？” 她仰起脸，笑容明媚得如同破开阴云的阳光，带着鼓励和一丝撒娇的意味，“前日师尊指点的那套‘惊鸿掠影步’，师姐还有些地方参悟不透，正好请教师弟呢。活动活动筋骨，也散散心，如何？”
顾子川的手臂被她温软的手臂挽着，那陌生的触感和香气让他本能地想要挣脱。然而，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如同沉重的枷锁，洛书珩的话语又像带着某种催眠的魔力。更重要的是，“惊鸿掠影步”……那是师尊新传的身法，他也需勤加练习。或许……转移一下注意力也好？沉浸在修炼中，暂时忘却这锥心刺骨的痛……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抽回手臂，也没有回应。那无声的默许，让洛书珩眼底的笑意瞬间如同淬毒的罂粟，妖异而盛大地绽放开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 她欢快地收紧手臂，几乎是半拉半拽地将失魂落魄的顾子川带离了他那冰冷的住所门前，朝着演武场的方向走去。火红的裙裾在素白的世界里划过一道刺目的轨迹，如同胜利者打下的烙印。
“走吧，师弟。师姐今日定要好好领教你的高招。” 她侧过头，对着神情依旧恍惚的顾子川嫣然一笑，那笑容甜美依旧，深处却翻滚着粘稠如墨的占有欲和志在必得的疯狂。
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很快便将顾子川住所门前那两行凌乱的脚印覆盖得无影无踪。
演武场开阔的平台上，积雪已被阵法驱散，露出平整的青石地面。几缕稀薄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投下冰冷的光斑。
洛书珩步履轻盈，火红的裙摆如同跳跃的火焰，在青石地上旋开。她指尖微动，佩剑“赤翎”清鸣出鞘，化作一道灼热的流光在她周身游走。
“师弟，看好了！” 她声音带着刻意的清越，剑势展开，正是那套迅疾飘忽的“惊鸿掠影步”。身姿翩若惊鸿，剑光矫若游龙，每一次转折腾挪都带着火灵力的炽热余韵，在冰冷的空气中留下淡淡的灼痕，引得周围几个正在练功的低阶弟子频频侧目，眼中满是惊艳与钦慕。
她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牢牢锁着场边那个玄色的身影。
顾子川木然地立在那里，手中握着剑，却迟迟没有动作。目光仿佛穿透了场中那团炽烈的红云，落在了遥远而冰冷的青云峰顶。寒潭边那抹疯狂舞剑、嘴角染血的单薄身影，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洛书珩一套步法使完，气息微促，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更添几分艳色。她收剑而立，巧笑倩兮地走向顾子川：“师弟，如何？可看出师姐哪里使得不对？”
顾子川猛地回神，眼神有些涣散地聚焦在她脸上，嘴唇动了动，却只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嗯？”
洛书珩心中冷笑，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凑近了些，带着少女般的娇憨，伸出手指，状似无意地点了点他握剑的手背，温热的指尖与他冰冷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哎呀，魂儿还没回来呢？还在想你那倔脾气的小师妹？”
她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亲昵：“不是说了嘛，让她静静。小孩子闹脾气，过两天就好了。你越是这样心神不宁，反倒显得你心虚，让她更钻牛角尖。”
“心虚”二字，被她咬得极轻，却又像带着钩子，精准地刺入顾子川最敏感的地方。
顾子川身体微微一僵，下意识地想反驳，却又被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疲惫地垂下眼帘，避开了洛书珩那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
洛书珩满意地看着他这副被轻易拿捏、无力挣扎的模样，心中那掌控的快感如同毒藤疯长。她再次挽起他的手臂，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好啦好啦，不许再想了！陪师姐过两招，活动开了，郁气自然就散了。来，用你昨日新悟的那招‘断流’攻我试试？”
她的声音带着蛊惑，身体也贴得更近，那甜腻的茉莉香粉气息无孔不入地钻进顾子川的鼻腔。
顾子川被她半推半拉着，踉跄地步入场中。手中的剑仿佛重逾千斤。他勉强提起精神，回忆着剑招，一剑刺出。剑光却迟滞散乱，全无平日的凌厉果决，甚至被洛书珩轻描淡写地格开。
“师弟，心不静，剑则乱。” 洛书珩格开他的剑，并未立刻反击，反而欺身而上，火红的衣袖几乎拂过他的面颊，声音带着一丝暧昧的嗔怪，“你这剑软绵绵的，是瞧不起师姐么？”
她突然变招，赤翎剑化作一道刁钻的红光，直刺他肋下空门！这一剑并非“惊鸿掠影步”中的招式，速度却快得惊人，带着一丝阴狠的决绝！
顾子川心头警兆骤生！那冰冷的杀意刺激得他麻木的神经猛地一跳！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他手腕一抖，玄铁长剑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后发先至，剑脊精准地拍在赤翎剑的剑身上！
“铛！”
一声脆响！
洛书珩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顺着剑身传来，震得她手腕发麻，赤翎剑几乎脱手！她惊呼一声，脚下步法顿时乱了方寸，整个人被那股力量带得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脸上那娇媚的笑容瞬间僵住，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惊骇和羞恼。
顾子川也愣住了。他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又看看对面脸色变幻的洛书珩，方才那一瞬间爆发出的本能反击，仿佛抽空了他最后一点力气。巨大的疲惫和茫然再次将他笼罩。
“师……师姐，你没事吧？” 他有些干涩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疏离。
洛书珩迅速调整了表情，将那一闪而逝的惊怒完美地掩藏起来，换上一副心有余悸的娇弱模样，轻轻揉着手腕：“哎呀，吓死我了！师弟你这反应……好生厉害！看来是真把师姐当对手了？” 她半真半假地嗔道，眼波流转，试图重新粘合方才那一剑造成的无形裂痕。
然而，顾子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方才那电光火石的交锋中，悄然碎裂了。他缓缓收剑入鞘，声音疲惫得没有一丝波澜：“师姐见谅，我……今日实在无心练剑。改日吧。”
说完，他不再看洛书珩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转身，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沉默地朝着自己居所的方向走去。背影在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萧索孤寂。
洛书珩站在原地，脸上的温柔面具终于彻底剥落。她死死盯着顾子川远去的背影，紧握着赤翎剑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一丝怨毒如同最阴冷的毒蛇，在她眼底疯狂滋长。
演武场上残留的、属于顾子川本能反击时爆发出的那一缕精纯剑意，冰冷而锐利，无声地萦绕在她身侧，仿佛在嘲笑着她精心编织的罗网，并非真的天衣无缝。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被自己掐出的深深月牙印痕，一丝殷红渗了出来。她伸出舌尖，轻轻舔去那点血腥，脸上缓缓绽开一个艳丽到极致、也冰冷到极致的笑容。
“林珞瑶……” 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如同品味着最甜美的毒药，“好……很好。这才……更有趣了。”
棋局，才刚刚到中盘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