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不长的……”
那三个字，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如同淬毒的冰棱，狠狠凿进顾子川的耳膜，又顺着神经直抵心脏深处，冻得他四肢百骸一片麻木。
殿堂废墟深处弥漫的、混合着血腥与甜腻“迷情香”的污浊空气，此刻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死死堵塞着他的呼吸。他看着林珞瑶那月白色的身影决绝地融入更浓重的黑暗，如同投入深海的寒星，瞬间便被遗迹深处贪婪的阴影吞噬殆尽。
巨大的震惊和那刺骨的、被彻底否定的寒意，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在心头疯狂噬咬。她杀人了……如此干脆，如此漠然，仿佛碾死一只蝼蚁。她看着他，眼中再无半分温度，只有冰冷的审视和……失望？
心口像是被那柄“凝霜”剑无声洞穿，剧痛伴随着难以言喻的窒息感汹涌而来。
不行！不能让她一个人！
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压倒了所有翻腾的思绪和冰冷的刺痛！遗迹深处凶险莫测，她方才出手虽然凌厉，但眉宇间那深藏的疲惫和强撑的冰冷，他看得真切！更何况，她身上那肺脉的旧伤……顾子川不敢再想下去！
几乎是本能地，他猛地扑向地上那具尚有余温的摘月门女弟子尸身。浓重的血腥气和甜腻香气扑面而来，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强忍着强烈的生理不适，动作近乎粗暴地在她染血的衣襟内摸索——方才那五毒门弟子临死前嘶吼的“月魄石”！
指尖很快触碰到一块冰冷坚硬、约莫鸽卵大小、触感奇异的石头。他一把将其拽出，甚至来不及细看那散发着微弱月华般清辉的石头究竟是何模样，便胡乱塞进怀中。温热的血液瞬间浸透了内衫，带来一阵令人作呕的粘腻感。
他毫不在意。玄铁长剑嗡鸣着入手，足下灵力瞬间爆发！
“咻——！”
玄色身影化作一道凌厉的流光，循着林珞瑶消失的方向，一头扎进了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更加深邃的遗迹腹地！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迷情香”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沉闷的腐朽气息，混合着岩石的冰冷和尘埃的干燥。巨大的、形态怪异的断壁残垣在黑暗中投下幢幢鬼影，如同蛰伏的史前巨兽骸骨。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少万年的石粉和碎砾，踩上去发出令人心悸的“簌簌”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顾子川将神识催动到极致，如同最灵敏的触须，在黑暗中艰难地延伸、探查。那丝属于林珞瑶的、冰冷而独特的剑气波动，成了他唯一的灯塔。它在前方幽暗中若隐若现，飘忽不定，却顽强地指引着方向。
他不敢有丝毫松懈，身形在倒塌的巨柱、碎裂的拱券、纵横交错的巨大石梁间高速穿梭、腾挪。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擂鼓般的狂跳。脑海中不断闪现着林珞瑶挥剑毙敌时那冰冷漠然的眼神，以及那句“活不长的”……每一次回想，都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
不知在黑暗中穿行了多久，御剑飞掠了多远的距离。前方那丝微弱的冰寒剑气骤然变得清晰起来，不再是飘忽的指引，而是如同实质的寒流，在前方不远处凝聚。
顾子川心头一紧，猛地收敛气息，如同壁虎般贴着一根断裂的巨大石柱，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视野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相对完整的巨大殿堂废墟。穹顶早已坍塌大半，露出上方秘境那永恒不变的、被厚重灵雾笼罩的昏暗“天空”。惨淡的微光从破洞中吝啬地洒落，勉强照亮了殿堂中心区域。
林珞瑶静静地悬浮在离地数尺的半空中。月白色的云纹法袍在微弱的光线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纤尘不染，仿佛刚才的血腥杀戮从未沾染其身。她背对着顾子川的方向，微微仰着头，专注地凝视着殿堂深处那面唯一还大体保持完整的、巨大的石壁。
她周身散发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凝固的专注力。那股冰冷的剑气并非刻意散发，而是如同呼吸般自然流淌，将空气中弥漫的腐朽尘埃都排斥在外，形成一片小小的、绝对静谧的领域。凝霜剑并未出鞘，安静地悬在她身侧，剑鞘上的冰纹在微光下流转着幽蓝的寒芒。
顾子川屏住呼吸，目光顺着她的视线投向那面巨大的石壁。
心脏猛地一跳！
那石壁之上，并非空无一物。
一幅巨大到令人窒息的壁画，覆盖了整个壁面！
壁画显然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岁月侵蚀，许多地方已经斑驳脱落，色彩也早已褪尽，只剩下深浅不一的、如同刀劈斧凿般的深刻线条，在惨淡的光线下勾勒出令人心悸的轮廓。
画面的主体，是一尊……魔像！
那魔像顶天立地，占据了壁画超过七成的空间！它高达九丈九尺（壁画旁有古老的刻度符文标注），身躯庞大到无法形容，仿佛撑开了整个天地！它有着类人的躯干，却生着三头六臂！每一个头颅都狰狞扭曲，或怒目圆睁，或獠牙外露，或口喷烈焰！六条手臂肌肉虬结，如同盘踞的巨蟒，分别持握着形态各异、散发着恐怖气息的巨大魔兵——燃烧着黑炎的巨斧、缠绕着毒蛇的长鞭、滴落着污血的巨锤、吞吐着寒芒的骨矛……每一件都刻画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壁而出！
魔像脚下，踩着无数挣扎哀嚎、形态扭曲的生灵！有人形，有兽形，有难以名状的怪异存在！它们如同蝼蚁般渺小，被魔像踏在足底，碾入尘埃！整个画面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混乱的暴虐和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纯粹的邪恶与毁灭气息！
顾子川仅仅是远远看着，一股源自灵魂本能的、冰冷的恐惧便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让他几乎无法呼吸！那壁画仿佛不是死物，而是某种恐怖意志的载体，散发着令人心智沉沦的魔性！他下意识地握紧了玄铁长剑，剑柄的冰冷触感才让他稍稍稳住心神。
而林珞瑶，依旧静静地悬浮在那里，如同被那壁画完全吸引。她的侧脸在微光下显得更加苍白透明，眼神却异常专注，仿佛在那些混乱而邪恶的线条中，解读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她看得如此入神，以至于对身后悄然出现的顾子川，似乎毫无察觉。
顾子川看着她的背影，那决绝的冰冷与此刻专注的沉静形成奇异的反差。他喉头滚动，无数话语堵在胸口——道歉、解释、担忧……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那巨大魔像壁画散发的无形魔性时，所有的话语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她，更怕打破这脆弱的、无声的“同在”。
就在这时，一直静立不动的林珞瑶，忽然动了！
她周身冰寒的灵力骤然一凝！悬在身侧的寒溪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瞬间出鞘！冰魄般的剑身爆发出刺目寒光，如同极地升起的寒月！
没有半分犹豫，没有丝毫试探！她手腕一抖，寒溪剑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冰蓝匹练，带着冻结万物的凛冽杀意和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朝着壁画下方、那扇紧闭的、同样刻画着扭曲魔纹的巨大石门，悍然劈去！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在死寂的殿堂内猛然炸开！
冰蓝色的狂暴剑气狠狠撞在厚重的石门之上！恐怖的寒流瞬间爆发，无数尖锐的冰棱如同荆棘般在石门表面疯狂蔓延、爆裂！整个殿堂都为之震颤，穹顶破洞处簌簌落下大片的碎石粉尘！
然而，当刺目的寒光和弥漫的冰尘缓缓散去——
那扇巨大的石门，依旧巍然矗立！
石门表面，除了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坚冰，以及几道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痕，竟再无更多损伤！那些覆盖其上的扭曲魔纹，在冰层下若隐若现，仿佛带着无声的嘲弄。
林珞瑶的身影被巨大的反震之力推得向后飘飞数尺才勉强稳住。她握着寒溪剑的手微微颤抖，显然这一剑消耗极大。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随即又被她强行压下。她盯着那扇纹丝不动的石门，冰封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凝重和……不甘？
顾子川看着这一幕，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师妹的寒溪剑威力如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方才那一剑，足以开山裂石！竟奈何不了这扇石门分毫？
他下意识地想要冲上前，却在脚步迈出的刹那硬生生顿住。强行破门不行……那该如何？
目光再次投向那幅巨大的魔像壁画。恐惧依旧存在，但一股强烈的、想要解开困局的念头压倒了它。他的视线如同最敏锐的探针，开始在那混乱、邪恶、充满压迫感的线条中飞速扫视、分析。
巨大的魔像，挣扎的生灵……三头六臂，狰狞的魔兵……斑驳的刻痕，深浅不一的线条……
突然！
顾子川的目光猛地定格在魔像那高高举起、持握着一柄形态奇异的、如同巨大号角般魔兵的左手上！
那号角状魔兵的尖端，指向下方一群挣扎生灵中的一个！那个生灵的刻画，与其他扭曲痛苦的形象不同！它并非被踩踏，而是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双手向上托举，仿佛在……献祭？或者……承接？
更关键的是，在那个“托举”生灵的胸口位置，壁画线条的刻痕显得异常深邃，甚至微微凹陷下去，形成了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如同指头大小的圆点！那圆点周围的线条走向，也与其他地方略有不同，仿佛……是某种枢纽？
这个发现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顾子川的心脏狂跳起来！壁画上的枢纽……对应现实中的机关？
他再也顾不得许多，也顾不上是否会惊扰林珞瑶！足下猛地发力，身影如离弦之箭，朝着那巨大的魔像壁画疾冲而去！目标直指壁画上那个托举生灵胸口处的、不起眼的圆点！
林珞瑶在他动身的瞬间便已察觉。她霍然转头，冰封的眸子瞬间锁定了顾子川疾扑向壁画的身影。眼中先是掠过一丝冰冷的警惕和不解，但当她的目光顺着顾子川扑向的方向，精准地落在那壁画上托举生灵胸口的小小圆点时，那冰封的眼底深处，似乎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顾子川已冲到壁画之下！巨大的魔像近在咫尺，那狰狞的三头六臂和脚下挣扎的无数生灵带来的压迫感几乎化为实质，让他呼吸都为之凝滞！但他眼中只有那个小小的圆点！
他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食指，凝聚起一丝精纯的灵力，朝着壁画上那个托举生灵胸口处的、不起眼的凹陷圆点，狠狠按了下去！
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石壁！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弹动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死寂的殿堂内骤然响起！
声音不大，却仿佛拥有着某种奇异的力量！
紧接着！
“轰隆隆隆——！！！”
一阵沉闷得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雷鸣般的巨响，伴随着脚下地面剧烈的震颤，轰然爆发！
那扇被坚冰覆盖、纹丝不动的巨大石门，此刻正剧烈地、缓缓地向内开启！沉重的石门与地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骨骼断裂般的“嘎吱”声！门缝中，一股更加古老、更加阴冷、混杂着难以言喻的腐朽与某种奇异药草气息的寒风，如同沉睡了万载的巨兽吐息，汹涌而出！
石门，开了！
顾子川收回手指，指尖还残留着石壁的冰冷触感。他猛地转头看向林珞瑶。
林珞瑶也正看着他。
四目相对。
惨淡的光线下，她的眼神依旧冰冷，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然而，在那冰层最深处，顾子川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意外？或者说，是某种被强行压下的复杂情绪？那眼神飞快地扫过他按在壁画上的手指，又落回到那缓缓洞开的巨大石门之上。
没有言语。没有感激。只有一片更深的、难以解读的沉寂。
她不再看顾子川，目光重新投向那洞开的、仿佛通往幽冥地狱的黑暗门扉。凝霜剑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自动飞回她身侧。
下一刻，她身影一晃，月白色的衣袂在阴冷的寒风中飘飞，如同扑火的飞蛾，没有丝毫犹豫，率先化作一道冰冷的流光，投入了那石门之后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
顾子川看着那瞬间被黑暗吞噬的月白光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那石门后涌出的阴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令人心悸的衰败气息。他猛地一咬牙，将玄铁长剑横在身前，灵力护住周身，紧随其后，也一头扎进了那片未知的黑暗！
石门在身后缓缓闭合的沉重摩擦声，如同巨兽合拢的獠牙，将最后一丝惨淡的光线隔绝在外。
门内，是绝对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