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寒意，透过窗棂的缝隙，吝啬地洒在冰冷的地面上，切割出几道惨白的光斑。顾子川睁开眼，意识从沉重的混沌中缓缓浮起。昨夜纷乱的噩梦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只有更加清晰的、冰冷的现实。
他坐起身，房间里死寂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音。没有熟悉的晨课钟声，没有杂役弟子洒扫庭院的沙沙声，更没有师父偶尔夹杂着咳嗽的清嗓声……什么都没有。整座青云峰，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呜咽着穿过空旷的庭院。
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茫和失落，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师父走了，师妹……杳无音讯。这座曾经承载着严厉教导、温馨笑语的山峰，如今只剩下他一个活物。
他沉默地起身，用冰冷的山泉水胡乱抹了把脸，刺骨的寒意勉强驱散了些许疲惫。水珠顺着下颌滴落，砸在青石水盆里，发出单调的、孤独的回响。
脚步不受控制地，他走出了自己的小院，穿过静得可怕的回廊和庭院，走向峰顶另一侧那个更为小巧精致的院落——林珞瑶的居所。
院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开了。小院里那株她亲手栽下的玉兰树，枝叶依旧青翠，在晨光中舒展，却显得格外寂寥。石桌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一只她常用的、绘着青雀的白瓷茶杯孤零零地倒扣着，杯沿还残留着一点早已干涸的褐色茶渍。
他推开正屋的门。熟悉的、淡淡的馨香似乎还萦绕在空气中，混合着灰尘的味道。床铺叠得整整齐齐，书案上摊开的琴谱还停留在她离开前的那一页，仿佛主人只是短暂离开，随时会回来。然而，空气中弥漫的那种凝固般的、了无生气的死寂，残酷地宣告着：她没回来。
顾子川站在空荡荡的屋子中央，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琴弦。巨大的担忧如同冰冷的铅块，沉沉地压在心口。天墟城，秘境，血月……不祥的预感再次翻涌上来。
“珞瑶……你一定要平安……”他对着空寂的房间，无声地祈祷，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力量。祈祷之后，是更深的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脚步沉重地走向青云峰的核心——青云殿。
白幡依旧低垂，在晨风中无力地飘荡。推开沉重的殿门，一股浓郁的檀香混合着香烛燃烧后特有的、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空旷，唯有长明灯的火苗在巨大的青铜灯盏里跳跃，映照着供桌上那块乌沉沉的牌位。
“先师 青云门清虚真人 之灵位”。
冰冷的字迹再次刺入眼帘，比昨日更添一份深入骨髓的寒意。顾子川一步步走上前，每一步都踏在沉重的哀痛之上。他走到供桌前，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烟，看着跳跃的烛火映照在牌位冰冷的表面，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师父的音容笑貌在泪光中浮现，严厉的训斥，不易察觉的关怀，枯坐时的沉默陪伴……都成了再也无法触摸的过往。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再为师父上一炷香。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香束时，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目光死死地钉在师父灵牌的下方。
那乌沉的灵牌底座边缘，似乎……压着一点什么？
极其细微，颜色与灵牌底座几乎融为一体，若非烛火跳动的光影恰好掠过，若非他此刻距离如此之近，心神又因悲痛而异常专注，绝难发现！
那似乎是一封信的……一角？
顾子川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强压着翻腾的情绪，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屏住呼吸，极其轻柔地将那被灵牌压住的东西抽了出来。
入手微凉，触感坚韧，果然是一封信！信封是普通的素白纸笺，没有任何落款，只在封口处用一种特殊的、类似松脂的暗红色火漆封着，火漆上印着一个极其古朴、线条盘绕如云纹的印记——顾子川认得，那是师父清虚真人独有的印鉴！
这信……是师父留下的？特意压在灵牌之下？
巨大的疑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攫住了他。他捏着这封薄薄的信，指尖微微颤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供桌上另一件东西吸引。
就在灵牌前方，原本摆放供品的位置旁边，静静地躺着一颗龙眼大小的玉珠。那玉珠质地温润，色泽乳白，内部隐隐有细微的云絮状纹理流转，看起来像是一件普通的装饰品，混杂在灵果之间毫不起眼。但此刻，在顾字川眼中，它却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鬼使神差地，他放下了信，伸手拿起了那颗玉珠。
触手温润，带着玉特有的凉意。他将玉珠凑到眼前，借着长明烛的光仔细端详。玉珠表面极其光滑，看不出任何接缝或符文。然而，当他尝试着将一丝微弱的灵力注入其中时——
嗡！
玉珠内部那些细微的云絮状纹理骤然亮起！柔和的白光瞬间充盈了整颗玉珠，随即，一道光柱自珠内投射而出，在顾字川面前的虚空中，清晰地映照出一片光幕！
光幕之中，一个熟悉得令人心碎的身影，缓缓显现。
清瘦的身形，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还有那张总是带着几分严厉、眼底却藏着无尽沧桑与温和的脸庞——正是清虚真人！
“师父！”顾子川失声惊呼，身体剧震，下意识地就要扑上前去。然而，伸出的手却穿过了那片虚幻的光影。他猛地停住，才意识到这只是一个留影。
光幕中的清虚真人，气色看起来甚至比顾字川记忆中最后见到时还要好上几分，眼神清明，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重的暮气和一丝……仿佛看透生死的平静释然。
他静静地“看”着顾子川的方向，仿佛跨越了时空，眼神中带着无尽的复杂，有慈爱，有不舍，有期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托付。
“子川……”清虚真人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响起，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顾字川熟悉的、那种特有的低沉节奏，“当你看到这颗‘溯影珠’时，为师……想必已不在人世了。”
顾子川的眼泪瞬间决堤，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身体却因为巨大的悲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他死死地盯着光幕中师父的脸，仿佛要将这最后的影像刻入灵魂深处。
清虚真人的影像似乎微微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仿佛直接响在顾子川的心底。
“莫要过于悲伤。为师旧疾缠身，沉疴难返，强行冲击化神，本就是向天争命，败了，也是天意。能看到你平安归来，为师……便已无憾。”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你性子坚韧，天赋亦佳，只是有时过于执拗，易受情义羁绊。往后修行之路漫长，当谨守本心，戒骄戒躁，明辨是非。青云峰……就交给你了。”说到此处，清虚真人的影像似乎更加虚幻了几分。
“为师留给你两样东西。其一，便是你方才发现的，压在为师灵位下的那封信。”清虚真人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那封素白信笺上。
“此信……关系重大。非到万不得已，或当你自认拥有了足以在这片大陆立足、闯荡的实力时，方可拆阅。切记，不可轻示于人！”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严肃，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嘱托和警告。
“若你决定拆阅，并选择按照信中指引行事……”清虚真人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有追忆，似有无奈，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郑重，“那么，便替为师……将它交给一个人。”
光幕中，清虚真人的嘴唇清晰而缓慢地吐出三个字：
“合欢宗。”
顾字川的瞳孔猛地一缩！合欢宗？！那个位列三宗之首，以魅惑采补之术闻名、声名狼藉的宗门？！
“宗主，苏婉柔。”
苏婉柔！这个名字如同带着某种魔力，让顾子川的心脏骤然紧缩。这究竟是何等人物？师父为何要留信给她？师父与合欢宗……与这位正道巨擘……又是什么关系？！无数惊涛骇浪般的疑问瞬间冲垮了他的思绪。
清虚真人影像的光芒愈发黯淡，声音也变得有些飘渺断续：“交予她……告诉她……故人……已矣……让她……不必再等……”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带着无尽的沧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遗憾。
“……好好……活着……”
光影一阵剧烈地波动，溯影珠的光芒骤然熄灭。清虚真人的影像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彻底消失在虚空之中。那颗乳白色的玉珠也失去了所有光泽，变得如同普通石子一般，静静地躺在顾子川的掌心，尚有余温。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长明烛火跳跃，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顾子川如同石雕般僵立原地，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他紧紧握着那颗失去光泽的溯影珠，和另一只手中那封沉甸甸的信。师父最后的嘱托，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深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合欢宗……苏婉柔……故人……不必再等……
这封薄薄的信笺，仿佛瞬间变成了一个蕴藏着巨大秘密和未知凶险的潘多拉魔盒。
然而，师父临终的托付，容不得他退缩。一股前所未有的决心和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在巨大的悲痛和迷茫之下，悄然苏醒。师父走了，师妹失踪，青云峰风雨飘摇，他不能再沉溺于悲伤！
他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将那封素白信笺贴身收藏，仿佛收藏着师父最后的遗命。又将那颗失去神异的溯影珠擦拭干净，同样收起。他最后看了一眼师父冰冷的牌位，眼神中的迷茫和脆弱渐渐被一种磐石般的坚毅所取代。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对着灵牌深深一拜。转身，大步走出青云殿。晨光落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孤峰般的决绝。
他需要力量！需要能解开所有谜团、保护所珍视之物的力量！他要修炼！立刻！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他刚刚燃起一丝希望时，投下更深的阴影。
就在他刚刚回到青云峰顶，准备进入自己院落的刹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