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啊……哈啊……」
漆黑一片的原野,一双腿不知疲惫地奔跑着。
「我果然……还是放心不下……」
停下脚步,马场仰起头,望着既以停业的马场,一盏灯也没有开。
……
在掏出信用卡订了十人份的晚餐后,马场假意说要去上厕所,要大家不用等他,先行开动。
当然,要上厕所,是不必大费周章回到老家的。
「哎咻……!」
艰难地翻过后门,他爬下格栅,一跃落地。
「灯的开关……应该在这里才对……有了!」
右手摸索着,终于碰到了类似开关的装置。 出力一扳,眼前的景象虽然上午才见过,却仍使他眼眶泛红。
「大家……都还在……」
今夜的馬廄,尚且平安。
马场扫视着两侧的隔间内,毛色、体型各异的马儿,欣慰地点头不止。
「大家都好悠哉啊,有的还睡着了呢……」
他走向左侧的隔间,伸手抚摸着其中一匹靠在栅栏上休息的马儿。
「还好吗,霹雳?」他久违笑了出来,「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你……」
霹雳平稳呼吸着,仿佛即将来临的大事件与它无干。
「我不会丢下你们的,一个也不会!」
话音刚落,耳边却传来一阵呻吟。 即便细微,却不可能逃过养马人的听觉。
他往声音的方向跑去,在声源处停了下来。
「小……小维?」
此时的维多利亚精神萎靡、气息薄弱,即便是一般人也看得出来,这匹马病了。
「还好吗,小维?」
马场轻轻拍了拍它的下颔,「妳怎么了?看起来很不舒服。」
「是马流感。」
「诶?」
他闻声转头,是东条和平井站在身后。
「你们……」他擦去眼角的湿润,转头站了起来,「是渚猜出我在这的吗?」
「嗯……但这不重要!」东条将话题拉了回来,「我知道维多利亚生了什么病!」
「真的吗?」
东条欲走近维多利亚的隔间,马场随即侧身让他通过。
「马流感是一种高传染性的呼吸道疾病。发病突然,蔓延快速,通常在年轻个体身上较严重。在马匹聚在一个地方后,通常会在几周内爆发。」他照本宣科道,「外在表现上,会出现运动不耐、蹒跚、跌绊等症状。」
「蹒跚、跌绊……」马场恍然大悟,「难道说,渚上午的事故,也跟这疾病有关吗?」
「嗯,很有可能。」东条点点头,「其实在马场同学示范时,维多利亚的速度变慢,可能也是受流感影响,只是那时我们都没发现。」
「怎么会……」
看着爱马虚弱的模样,马场心疼不已,「那……这种病怎样才治得好呢?」
「治疗方法的话,我不敢挂保证,还是要交给专业医生比较好。」东条想了一下,「不过,这点你倒不用担心喔。」
「咦,为什么?」
「因为有我在啊,少爷。」
随着马场的疑问,身旁传来厚重沉稳的男声。
「管……管家先生!?」
「少爷不会是忘了吧?没有一张马兽医证书,可是做不了这儿的管家的。」管家晃了晃身前的证书,「接下来请交给我吧。」
身为主人的马场难免有些不安,还来不及开口,却感觉后背被人拍了拍。
「没事的,交给专业的吧,」平井冷静道,「我们先到旁边,渚有话要我传达给你。」
「平井……」
马场想了一会,终是点了点头,「也对,这种时候应该相信医生才是……」
他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维多利亚,「不要怕哦,一切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
抚摸的手不自觉地颤抖,马儿轻轻嘶了一声。
……
两人挑了一处凉亭坐下。
「我啊,突然觉得自己好傻。」
望着点点星空,马场不禁苦笑,「明明凡事都想要亲力亲为,到最后却什么也做不到。」
闻言,平井有些好奇,「为什么这么说?」
马场调整了一下坐姿,「我的个性不喜欢依赖别人,因此即便家里富有,还是在初中毕业后就开始打工,并靠着赚得的钱在极乐租了公寓。
「但我也慢慢发现,在撇开老家的经济条件后,我也不过是个每天按时上学,跟朋友打打哈啦的平凡高中生罢了。」
「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当然不好!」马场忍不住叫了一声,「平凡的高中生,几乎什么事都做不到!」
平井被他突如其来的激动震了一下。
「我没法阻止马场结束营业、阻止老爸跑路,只会崩溃、逃避,连问题都不敢面对。
「我没法察觉小维的异样、避免渚的事故,只能把一切烂摊子交给管家,自己什么都不能做。
「就算成年了,就算租了公寓……」
马场指着天上的数点光亮,叹了口气。
「我仍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颗星,照不亮整座夜空啊。」
平井静静地看着他,随后开口。
「你看得见我吗,马场?」
「咦?」
马场愣住了,「什么意思?当然看得见啊。」
「为什么你看得见呢?」
「当然是因为夜空中的星……」马场语气一顿,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啊,若没有点点星光,仅凭月球自身反射的光线,是做不到这么亮的。」平井道,「我们现在之所以能回到这里,不也是因为有成百上千颗你所说的微不足道吗?」
「但……那也是有很多颗星同时发光的结果啊。」马场试着反驳,「如果夜空中只有一颗星在发光的话,那不就和没有星星没两样了吗?」
「嗯……我问你喔,马场。」平井稍微前倾身子,「为什么你总要求凭你自己,就要照亮整座夜空?即使是我们肉眼可见的6000颗恒星,也只有太阳能达成这个要求啊。」
一时间,马场有些语塞。
「我们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努力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在夜空中点上或亮或暗的光芒。这些光芒,正是我们存在于这世上的印记。
「然而,我们虽然能靠着自己的力量发光,却还是有很多难以办到的事情。比如说,只靠一颗星的光芒,是不可能形成银河的。
「虽然太阳可以凭借着一己之力照亮天空,但我们也清楚,太阳只有一颗,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太阳。
「马场,你已经靠着自己的力量,留下不可磨灭的光芒了。至于你所遇到的那些难题,我想是可以和伙伴一起解决的。
「一个人做不到就两个,两个人做不到就三个,就算三个人都做不到,还有五班的大家啊。」
说到这里,平井站了起来,「如今的大家,有的在替你想办法、有的在安慰你、有的在帮你医治马儿。我想,这就是平时乐于助人、乐于分享的你,所该有的回报吧。
「所以,一起努力吧,」他伸出手,「为了守护你最心爱的事物!」
马场怔怔地看着对方,眼底的星空恍若模糊了一瞬。
「……嗯!」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恢复了平时的笑容,「我知道了,一起努力吧!」
紧握的手不再颤抖,两人都觉得,此刻的星空变得更亮了些。
……
「所以说,小维已经没事了吗?」
「是的,状态好的话,数日之内便可康复。我也会为馬廄里其他马儿进行隔离和接种疫苗,以预防流感扩散。」
医治告一段落,管家和东条走出了馬廄,同在外等待的二人踏上回停车场的路途。
「呼……太好了……」马场彻底松了一口气,身子还一时无力而向后倾倒,所幸及时被管家接住。
「对了,我还要特地表扬一个人。」管家将少爷扶正,「东条同学刚刚在我身边,协助得相当出色。要不是有他,这次医治也不会这么快完成。」
「不,管家先生过奖了啦……」东条难为情地挠了挠头。
「东条你这样的表情……我还是第一次见呢。」平井看着他道。
「诶,是吗?」
「是啊,打从初中相识以来,你都没露出过这么开心的表情。」平井笑道,「是因为自己的才能被肯定了吗?」
「那当然啊,平时反覆阅览的医学知识,居然能在今天派上用场,我做梦都没想到呢!」东条难掩兴奋,「那种感觉,我相信平井有一天也能体会的!」
「体会……吗?」
平井的微笑有些僵住。
他或许永远无法忘记,他人在听到自己深信不疑的哲学观时,所露出的那份怜悯和鄙夷。
他也永远无法忘记,马场在听到自己转述渚的人生观时,所亮起的那片眼底星空。
(我和他,究竟谁才是对的?)
扪心自问的同时,脑中又为他播放起自己幼时充满热闹的环境。
父母间你来我往的争吵、丢来丢去的刀叉碗盘,是他童年最具代表性的光景。
他试过各种办法,绞尽脑汁想让他们和好。
只可惜,一切只是徒劳无功。
爸妈在他小学三年级时离了婚,妈妈从此离开了他的生活。 自那时起,失去工作又失去婚姻的爸爸就有意无意地向他传达一种价值观——
做什么都没有用的。
(难道不是吗?)他想,(亲人离散、师长嫌弃、朋友蔑视,那一个是自己有力改变的?)
在渚来到极乐之前,这确实是平井深信不疑的人生观。
然而,渚的出现,仿佛是重重给了他一巴掌,并大声对他宣誓,「不要放弃自己,你一定做得到」一样。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再度自问,(两个看似矛盾的价值观,到底哪个才是对的?)
带着这份疑问,他跟着另外三人,回到了亮着灯的游览车。
……
「东道主回来啦!」
「上厕所上那么久啊?」
「便当都要凉掉啦!」
游览车的门缓缓打开,在众人的欢呼下,马场三步并作两步踏上了阶梯。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咦?」
扫了一眼车上的座位,待他察觉有异,定睛一看,才发觉车上又多了一人。
「老……老爸?」
欢笑声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屏息的安静,偶而伴有吞口水的咕噜声。
每个人的目光,都在这对父子身上来回切换。
「和弘,爸爸有话想对你说。」
父亲从座位上站起,缓缓走到儿子身前。
「对不起。」
一个诚挚的90度鞠躬。
「你上午说得对,没有勇气事前告知老家要搬迁、马场要熄灯的我,就只是个胆小鬼。」
「在你离开后,我一直在反省,想要亡羊补牢、弥补错误,于是联络了管家,问你现在在哪,最后得到了这个讯息:
「『请速至民宿后方的停车场,找到一辆开着灯的游览车!』」
马场的瞳孔一震。
「也是同样的文字把你叫来这儿的,对吧?」父亲笑道,「你的班导真的是个很棒的人,主动集合同学的力量一起帮你,比我这个做父亲的勇敢多了。」
「老爸……」
「我认为,就算晚了一点,我也应该鼓起勇气,面对问题。所以,在得到管家和你们班导的许可后,我也加入了拯救小队。
「我不敢要求你的原谅,只希望能在自己和大家的努力下,试着把马场救起来。就是这样,我……」
话还没说完,众人却听见一阵阵的啜泣声。 转头一看,才发现马场早已捂着脸,低下了头。
「和弘……」
「爸!!!!」
马场突然冲向前,紧紧抱住了父亲。
「我才是……我才是胆小鬼、大傻瓜、大笨蛋……呜哇哇……」
「和弘……」
父子紧紧相拥,无需言语,阵阵的吟泣声已说明了一切。
「呜呜呜……没想到还能在今天看到这番亲情大戏……」冈本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包面纸擦着泪,还顺便递了一张给前排的渚。
「唉?我不需要啦……」渚本想拒绝,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
难得抓到欺负老师的大好机会,渚的座位转瞬间便被好学生们塞的面纸堆成了一座雪山。
「你们……」渚甩了甩头摆脱了面纸团,又露出那诡异的微笑,「如果你们肯接受学校作业翻倍的话,大可以继续丢没关系哦!」
「呜!老师不要啦!」
「平常作业就已经抄不完了!」
感人的鸣泣不知何时成了哀嚎,坐在后排正觉哭笑不得的平井,转头看向车窗外的星空,在光害稀少的郊区熠熠生辉。
(马场的未来,肯定会和自己不一样吧。)
透过车窗反射,他看着车内的大家已经重新玩在了一起。
「做什么都没有用的。 」这是他父亲最常说的一句话。
这句话是否正确,他已经开始怀疑。 但他可以确定的是,马场的父亲和他的父亲,选择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