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华灯初上,没有侍女环绕。厚重的、绣着帝国命运之眼纹章的窗帘被拉得严丝合缝,将皇都的万家灯火与天际最后一丝暮光彻底隔绝。殿内只余一盏镶嵌在墙壁上的、散发着微弱暖黄光晕的魔法壁灯,如同风中残烛,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
云汐没有睡在那张足以容纳数人的、铺着天鹅绒软垫的奢华大床上。
她背靠着冰冷的、由整块温玉雕琢而成的床沿,屈膝坐在地毯上。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丝绸睡袍,樱白色的长发失去了白日里被精心梳理的光泽,略显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和蜷起的膝盖上。那顶明日即将承载帝国重量的黄金冠冕,此刻静静地放在离她几步远的矮几上,在昏暗中反射着壁灯微弱的光,冰冷而沉重,天已渐亮加冕的时刻将要到来。
梅瑟斯祖地,黄金树流淌的液态金辉从未如此璀璨,仿佛整株古树都在为今日燃烧。空气沉凝如实质,却不再压抑,而是充满了神圣的庄重与帝国上下压抑已久的期待。祭坛之上,十五岁的云汐·梅瑟斯身披绣满帝国秘纹的加冕礼袍,樱白色的长发在神性光辉中流淌着柔和的银芒。她身姿挺拔如黄金树的幼枝,赤金色的眼眸清澈而平静,唯有最亲近的人,才能从那过分挺直的脊背和眼底深处一丝几不可察的紧绷,看出她体内那被终末之力强行约束的、永恒躁动的冰火炼狱。
皇帝亚瑟·梅瑟斯,这位帝国的磐石,此刻眼中是难以掩饰的骄傲与复杂。他手中托举的,正是六年前坠落的黄金冠冕。小姨娜贝站在祭坛边缘,双手紧握,指节泛白,眼中含泪,既是欣慰,也藏着挥之不去的忧虑。
亚瑟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引动着黄金树磅礴的命运源流,响彻祖地:
“以黄金之树为证,以先祖之魂为引,以帝国万民之望为凭……”
他的声音如同宣告新纪元的序章,每一个音节都引动着脚下祭坛秘纹的共鸣,光芒流转,神圣非凡。
“……今有后裔伊斯塔露·云汐·梅瑟斯,历经冰火试炼,铸就皇女之魂,承吾族之血脉,继往圣之荣光……”
亚瑟将冠冕缓缓举起,那冰冷的金辉,带着帝国的重量与期许,终于,无比郑重地,向着云汐头顶落下!
就在那冠冕的阴影即将笼罩她发顶的千钧一发之际——
“为皇女殿下献上祝福!帝国永昌!”
祭坛下方观礼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不合时宜的、格外狂热的欢呼。几个身着不起眼灰色布袍的平民激动地涌向前方,高举着双手,手中捧着用粗糙树枝编成的简陋花环和几块打磨光滑的、带有祖地气息的普通矿石——这是帝国加冕礼的传统环节,象征着皇权与民众最朴素的连接。
负责护卫的近卫下意识地想要阻拦,但亚瑟皇帝威严的目光扫过,微微颔首,示意允许。这是属于云汐和她的子民的重要时刻。
云汐脸上露出真诚而克制的微笑,赤金色的眼眸看向那几位激动的“平民”。她微微俯身,伸出带着洁白手套的右手,准备接过那份象征性的“信物”。
为首的那个“平民”,眼中却闪过一丝与狂热截然不同的、冰冷而怨毒的幽光!就在云汐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粗糙树枝花环的瞬间,那“平民”的手指极其隐蔽地在花环底部一捻!
一股无色无味、如同春日晨露般的细微水雾,随着花环被递出的动作,精准地、无声无息地喷洒在了云汐裸露的手腕皮肤之上!那水雾接触到肌肤的刹那,一股极其细微、却带着强烈穿透性的冰凉感瞬间渗入!
“嗯?”
云汐的指尖刚触碰到花环,手腕处那点冰凉感骤然化作无数根灼热的细针,顺着血管逆流而上,直刺她灵魂深处!体内,那被终末之力构筑的“堤坝”和“河道”瞬间被这股诡异的力量穿透!
轰——!!!
仿佛沉寂的火山被投入了点燃的熔核!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暴到极点的魔力洪流,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星环,从云汐灵魂本源的最深处轰然爆发!这股魔力是如此纯粹、如此磅礴,甚至瞬间冲破了她在“师”指导下辛苦修炼积累的魔素极限,达到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未曾想象过的恐怖高度!
然而,这并非恩赐,而是剧毒的催化剂!
在狂暴魔力的冲击下,体内那道由终末之力维持的、惊险而脆弱的平衡,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云汐喉咙深处溢出!她伸出的手猛地一颤,指尖的洁白手套下,皮肤瞬间变得惨白透明!无数道细密的、交织着赤金、幽蓝与深邃幽暗的纹路,如同疯狂滋生的荆棘,在她手腕、手臂、乃至颈项上骤然浮现、凸起!仿佛下一秒,她的身体就要被这三股失控的力量从内部撕裂开来!
赤金色的眼眸深处,那被压制了许久的、冰冷非人的湛蓝竖瞳,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猛地闪现!一股混合着龙威、命运之力与终末寒意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风暴,以她为中心轰然扩散!
“保护陛下!保护皇女!”
近卫统领的怒吼和拔剑声瞬间响起!场面大乱!
那献上“信物”的邪眼教徒,脸上露出了得逞的狞笑,身体诡异地扭曲,就要遁入混乱的人群。
“放肆!”
一声蕴含无上威严与暴怒的龙吟,并非来自喉咙,而是从云汐的灵魂深处炸响!她体内那失控爆发的、足以毁灭一切的魔力,竟被她强大到恐怖的意志力硬生生扭转了宣泄的方向!没有冲向近卫,没有冲向人群,而是化作一道无形的、冰冷刺骨的意念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轰击在那几个邪眼教徒的精神核心!
“噗通!” 几个教徒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瞬间瘫软在地,口鼻溢血,眼神涣散,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
快!太快了!从异变发生到教徒倒地,不过短短一息!
祭坛上,云汐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樱白色的长发无风自动,发梢隐隐染上了一丝不祥的幽暗。皮肤下那交织的恐怖纹路如同活物般蠕动,每一次起伏都带来撕裂灵魂的剧痛。赤金与湛蓝在她的眼眸深处疯狂交替、撕扯!她死死咬着下唇,一缕刺目的鲜红顺着苍白的唇角蜿蜒而下,滴落在神圣的祭坛秘纹上,晕开一小朵凄艳的花。
“云汐!” 亚瑟和娜贝同时惊呼,就要冲上前。
“别过来!” 云汐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咆哮的威严!她猛地抬起那只刚刚接过染毒花环、此刻纹路密布的手,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
她的目光,艰难地从痛苦中挣脱出来,死死锁定了那顶悬浮在亚瑟手中、尚未落下的黄金冠冕!
仪式!必须完成!
这是她用六年、用血汗赢得的尊严!是帝国凝聚的象征!绝不能让邪祟的阴谋得逞!绝不能……让子民看到她此刻崩溃的模样!
“继……续!”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
亚瑟皇帝金色的瞳孔剧烈收缩,他看到了孙女眼中那近乎燃烧生命换来的、令人心碎的决绝。他明白了她的意志。
没有犹豫!老皇帝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决然光芒!他不再看那些瘫倒的邪祟,不再看混乱的场面,他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力量,都灌注于手中的黄金冠冕!
“以太阳与星辰之名!以梅瑟斯先祖之血为证!以帝国万民之望为凭!”
亚瑟的声音如同滚滚惊雷,带着镇压一切混乱的磅礴气势,响彻云霄!他托举着那象征着帝国至高权柄与沉重责任的冠冕,带着千钧之力,对着云汐那剧烈颤抖、却依旧高昂的头颅——
重重落下!
“嗡——!”
当冰冷的金辉与发丝接触的刹那,祭坛秘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黄金树的光辉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将云汐和那顶冠冕笼罩其中!一股浩瀚、温暖、带着帝国千年命运沉淀的磅礴力量涌入她的身体,试图抚平那失控的暴乱。
然而,这股神圣的力量,此刻却如同在燃烧的油锅里泼入冰水!
“噗——!”
云汐再也无法压制,一口滚烫的、带着冰晶与金芒的鲜血猛地喷出!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后踉跄!
“殿下!”
“云汐!”
惊呼声四起!
就在所有人以为她会倒下时,云汐那只布满恐怖纹路的手,却猛地抓住了祭坛边缘一根冰冷的、雕刻着龙形浮雕的石柱!五指深深陷入坚硬的石质之中,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她硬生生地、一寸寸地,将自己的身体重新拉直!
赤金色的眼眸,透过额前被汗水与血水浸湿的樱白发丝,死死地、冰冷地扫过下方惊惶的人群,最终定格在祖地深处黄金树的主干上。
她的声音嘶哑,却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皇者的绝对意志:
“我……伊斯塔露·云汐·梅瑟斯……今日……加冕为皇女!”
每一个字落下,都伴随着她体内力量失控的剧痛,却掷地有声!
“帝国万岁!皇女万岁!” 短暂的死寂后,被皇女此刻展现出的、近乎悲壮的意志所震撼的民众和忠诚的臣子们,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呼喊!声浪几乎要掀翻祖地的穹顶!
仪式完成!
就在最后一个“女”字落下的瞬间,云汐紧绷到极限的意志再也无法支撑。她甚至没有再看亚瑟和娜贝一眼,更没有理会下方狂热的欢呼。
她没有走向寝宫,没有走向任何象征着帝国秩序与庇护的场所。
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逃离!逃离这神圣的桎梏,逃离这万千道聚焦的目光,逃离这即将将她彻底撕裂的力量漩涡!她的本能,她的意志,都在疯狂地指向同一个方向:帝都之外,那片原始、蛮荒、充满了野性生命力的——郊外密林!
在所有人惊愕、茫然、甚至带着恐惧的目光注视下,新加冕的女皇云汐·梅瑟斯,如同被无形力量驱动的濒危凶兽,又似扑向黑暗寻求最后庇护的浴火凤凰,踉跄却带着毁灭性的速度,化作一道裹挟着狂暴冰火乱流的残影,朝着祭坛下方、朝着祖地大门、朝着与黄金树光辉背道而驰的路径,不顾一切的逃离。
她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像一颗失控的流星,撞开了祖地沉重的大门,冲入了暮色笼罩、华灯初上的帝都长街!那顶黄金冠冕在颠簸中依旧死死扣在她的头顶,如同一个沉重的枷锁,折射着帝都辉煌的灯火,却与她身上狂暴的、濒临崩溃的能量乱流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
她无视了道路,无视了方向,只凭着那股指向密林的、近乎本能的牵引,在宽阔的街道、狭窄的巷弄、甚至是平民的屋顶上留下混乱的能量痕迹和惊恐的尖叫,不顾一切地向着城市边缘的阴影冲去!
加冕已成,女皇已立。
然而,这位新皇加冕后的第一个行动,竟是带着足以撼动帝都根基的狂暴力量,如同亡命之徒般,决绝地撞碎了帝都的繁华表象,向着那片危机四伏、无人敢于轻易涉足的幽暗密林深处,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当她终于冲破最后一道象征帝都边界的矮墙,身影彻底没入那片如同巨兽般张开怀抱的、浓得化不开的墨绿阴影时,空气中只留下久久不散的冰寒与灼热交织的紊乱气息,以及帝都方向传来的、被距离拉长的、充满了难以置信与恐慌的喧嚣。
一场新的、更加狂野而不可预测的风暴,已然在远离帝国心脏的密林深处,无声地拉开了序幕。无人知晓,那幽暗的树影之下,等待这位新皇的,是彻底的终结,还是涅槃般的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