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诺莉那充满奇妙溶剂清香的炼金工坊里处理掉一身狼狈后,云汐婉拒了伊诺莉留她用些茶点的邀请。窗外的天色已经染上了黄昏的暖橘色,海港的喧嚣也带上了一丝疲惫的气息。她需要时间消化今天获得的信息——城主府的深海谜团、伊诺莉工坊里那张似曾相识的海图、以及那本关于“血脉更易”的禁忌炼金笔记,还有那句沉甸甸的“等价交换”。
告别了伊诺莉,云汐独自穿行在比莫拉逐渐亮起灯火的小巷中。相较于来时,她的脚步慢了许多,心思沉甸甸的。炼金溶剂清除了衣物上的污渍,却似乎无法洗去心头萦绕的种种疑云。
走在昏暗的巷子里,伊诺莉那间温暖、整洁、充满奇异植物和精密仪器的工坊景象在云汐脑中挥之不去。一个自称被家族遗弃、在港口挣扎求生的年轻吸血鬼……却拥有如此专业、甚至堪称精致的炼金空间?那些魔法植物生机勃勃,仪器保养得锃亮如新,笔记上的字迹娟秀工整,一切都透露出一种超越生存层面的、近乎苛刻的秩序感。这与她描述的“挣扎求生”状态形成了微妙的矛盾。她那些昂贵的材料、精密的设备、甚至维持工坊运转的魔法能量,从何而来?仅仅靠接一些零散的委托订单?云汐本能地感觉到,伊诺莉所展现的,只是她愿意让人看到的一面,而水面之下,隐藏着更复杂、更庞大的东西。尤其是那张海图和那本笔记,以及她刻意淡化、转移话题的反应,都指向了某种刻意的隐瞒。她在守护什么?她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就在她拐过一个堆满废弃渔网、散发着浓烈鱼腥味的巷口时,一个蜷缩在阴影里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个真正的乞丐。破旧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单衣裹着瘦骨嶙峋的身体,花白蓬乱的头发纠结在一起,脸上布满污垢和岁月刻下的深深沟壑。他靠坐在冰冷的石墙上,面前放着一个豁了口的陶碗,里面空空如也。当云汐走过时,他浑浊的眼睛抬了起来,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带着海风也吹不散的暮气。
云汐的脚步顿住了。一路借宿的经历,让她对这片土地上最底层的人们有了更深切的感知。她并非悲天悯人的圣人,但此刻,看着这双暮气沉沉的眼睛,她想起了麦田边农夫的叹息,想起了森林里猎户的艰辛。眼前的贫瘠与伊诺莉工坊里的“精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让云汐心中那份关于伊诺莉的疑惑更加鲜明——那个吸血鬼少女,她的生存状态,似乎与这个港口最真实的底色格格不入。她默默地从随身的小钱袋里摸出几枚亮闪闪的帝国银币,弯腰轻轻放进了乞丐面前的破碗里。
银币落入陶碗,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在这寂静的巷口格外清晰。
乞丐的身体似乎震动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不再是麻木,而是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死灰复燃般的亮光。他盯着碗里那几枚足够他饱食几日的银币,又抬头看向云汐,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感谢的话,却因为长久未开口而显得沙哑艰涩。
“……谢……谢您……”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像砂纸摩擦。
云汐只是微微颔首,正准备离开。她对感谢并不在意,施舍更多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对艰难生命的尊重。
然而,就在她转身欲走时,那乞丐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用他那沙哑的声音急切地叫住了她:“贵人!等等!”
云汐疑惑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乞丐的目光在云汐脸上逡巡,似乎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回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仿佛被那几枚银币点燃了某种埋藏已久的倾诉欲。
“贵人好心……老汉没什么能报答的……”他喘了口气,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种奇异的、如同讲述古老歌谣般的韵律,“看贵人……像是外乡来的?听老汉讲个故事吧……一个关于这‘海洋明珠’真正来历的故事……一个跟人们传颂所说的,不太一样的故事。”
云汐的心猛地一跳!跟人们传颂的不一样?她瞬间想到了克苏恩在书房里讲述的那个关于金色鱼龙守护契约、关于他父亲失踪的悲情故事。同时也立刻联想到了伊诺莉那张几乎一模一样的海图——难道这个乞丐的故事,会与伊诺莉隐藏的秘密有所关联?她不动声色,重新站定,脸上露出温和而倾听的神情:“哦?老人家请讲,我洗耳恭听。”
乞丐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目光仿佛穿透了狭窄的巷弄,望向了远方波涛汹涌的大海深处,声音低沉而缓慢地流淌开来:
“城主大人会告诉你,是鱼龙选择了守护比莫拉,是它们自愿疏导海流,抵御风浪……呵呵……”乞丐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笑,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嘲讽,“自愿?善良?那是糊弄外人和安抚良心的说法!”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尖锐起来:“真相是……是比莫拉的先祖们,抓住了鱼龙族的命脉!”
云汐屏住了呼吸。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比莫拉这片海湾,是鱼龙族最重要的‘天门’所在之地!天门,对它们来说,不是传说,是关乎族群繁衍和力量晋升的圣地!”乞丐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在诉说一个禁忌的秘密,“比莫拉的先祖,那位默海王凯尼斯,他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这个秘密,更找到了掌控天门开启的关键!他不是去谈判的,他是去要挟的!”
乞丐浑浊的眼中闪烁着洞悉世事的冷光:“他用掌控天门的力量作为筹码,逼迫鱼龙族就范!‘要么,你们世世代代守护我的港口,确保它繁荣昌盛,保证我的家族统治稳固;要么,我就摧毁天门,让你们族群断绝晋升之路,甚至……让你们永远无法回归深海祖地!’这才是那份‘契约’背后,血淋淋的真相!那不是守护契约,那是奴役的枷锁!”
这个颠覆性的说法,如同惊雷在云汐脑海中炸响!金色鱼龙……不是契约的守护者,而是被抓住命脉、被迫服务的奴仆?这与克苏恩讲述的充满荣耀与牺牲的契约故事,简直是天壤之别!这个说法,隐隐与伊诺莉所强调的“等价交换”法则产生了某种残酷的呼应——比莫拉家族强行索取的“等价物”,是鱼龙族的自由!
“至于每一代城主帮鱼龙‘跨越天门’……”乞丐嗤笑一声,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不屑,“那更是一个天大的谎言!天门的力量何其庞大?岂是凡人能轻易掌控和开启的?他们所谓的‘帮助’,不过是利用当年鱼龙被迫交出的天门信物,在特定时间引导一丝微弱的能量,让极少数被选中的鱼龙能够暂时靠近天门,汲取一点点力量罢了!真正的天门,从未为他们完全敞开过!*而且,每一次‘帮助’,都需要鱼龙族付出巨大的代价,向比莫拉家族献上海洋深处的珍宝和力量!这哪里是帮助?这是敲骨吸髓的压榨!”
云汐的心沉了下去。如果乞丐所说为真,那克苏恩讲述的故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目的何在?是为了掩盖比莫拉家族不光彩的过去?还是为了……别的?而伊诺莉那张标注着危险漩涡的海图,是否就指向了那个被比莫拉先祖要挟的“天门”所在?她是在为谁研究抵抗深海魔压的药剂?那个“老船长”……真的存在吗?
“那……八十年前,城主父亲带着一本书出海……”云汐试探着问道,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乞丐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那本书……嘿嘿……老汉倒是听过一些风言风语。据说那根本不是普通的书,而是鱼龙族当年被迫交出的、记载着真正开启天门方法的‘钥匙’的一部分!一直被比莫拉家族视为最高机密,藏在城主府最深处的秘库祭坛里。上一代城主带着它出海,哪里是去‘帮助’鱼龙?他是野心膨胀,想去尝试真正掌控天门的力量!结果……”他摊了摊脏污的手,做了个消失的动作,“触怒了天门守护的力量,或者……引来了觊觎那力量的更可怕的东西,连人带船,被大海彻底吞没了!那本书,也成了传说。”
乞丐的故事讲完了,巷子里只剩下海浪拍打岸堤的遥远轰鸣和海风穿过的呜咽。他仿佛耗尽了力气,重新缩回阴影里,浑浊的眼睛看着云汐,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贵人……故事听完了。信不信由你。老汉在这港口讨饭几十年,听过的、见过的太多了……比莫拉的水,深着呢。”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抱着自己,仿佛刚才那个讲述惊天秘闻的人不是他。
云汐站在原地,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来一阵寒意。乞丐的故事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了她原本就波澜起伏的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克苏恩的谎言、伊诺莉的秘密海图与那本禁忌笔记、还有这颠覆性的鱼龙传说……此刻,伊诺莉那个被刻意维持的、挣扎求生的“小炼金术师”形象显得更加可疑。她的精致工坊、她的秘密研究、她那张指向核心海域的海图……这一切碎片,似乎都在乞丐这个关于“奴役契约”和“天门钥匙”的故事中,找到了一个更黑暗、也更合理的解释框架。她绝不仅仅是一个被遗弃的吸血鬼那么简单。真相到底是什么?
她再次深深看了一眼阴影中的乞丐,又摸出几枚银币轻轻放进他的碗里,低声道:“谢谢您的故事,老人家。” 这一次,她的语气充满了郑重,并暗暗记下了这个巷口的位置和乞丐的模样——这可能是揭开比莫拉深层秘密的一个关键节点。
乞丐没有回应,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云汐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暮色四合,比莫拉港的灯火次第亮起,将这座被誉为“海洋明珠”的城市点缀得璀璨迷人。然而在云汐眼中,这璀璨之下,似乎潜藏着无边的黑暗与汹涌的暗流。城主府、炼金工坊、阴暗巷角……三个地点,三份截然不同甚至相互冲突的信息,如同巨大的拼图碎片,等待着被拼凑出骇人的全貌。她需要尽快回到旅舍,将这些碎片化的、充满矛盾的信息好好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