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正午,克苏恩终于将关于鱼龙族群的最新动向以及观测数据,还有他父亲八十年前那次致命航行的一切细节——从船只配置到人员名单——都详尽地交代给了云汐。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堆满古老卷宗和海图的桌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殿下,这便是目前掌握的全部信息了。”克苏恩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专注。他起身,恭敬地将云汐送至书房门口。
云汐微微颔首,蓝眸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信息我已知晓。后续若有需要,我会再联系你。”她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修长的身影消失在铺着深色石砖的走廊尽头。
克苏恩·比莫拉站在书房门口,目送着云汐的身影穿过城主府宏伟的前厅,最终消失在府邸大门外,汇入比莫拉正午喧闹的人潮之中。直到那抹樱白色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他才缓缓退回书房,厚重的橡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
书房内,正午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大半,只留下几缕倔强的光束,在漂浮的尘埃中切割出明暗的界限。克苏恩没有回到办公桌后,而是踱步到那片最浓郁的阴影之中,背对着门口。
阴影仿佛拥有了生命,温柔地包裹着他。他望着窗外云汐消失的方向,嘴角缓缓向上勾起,最终形成一个与“海渊贤者”的沉稳睿智截然不同的、带着几分玩味和冷酷的笑容。
“她果然还是接受了,”一个年轻、略带沙哑、完全不属于克苏恩本人的声音从阴影中响起,“这位年轻的皇女殿下,确实有几分手段和洞察力,难怪能得维多利亚阁下如此看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但更多的是居高临下的评判。
阴影如同粘稠的墨汁般蠕动起来,覆盖在克苏恩身体表面的轮廓开始溶解、扭曲。“克苏恩”的面容如同融化的蜡像般剥落,皮肤下的骨骼和肌肉线条在阴影中诡异地重组。仅仅几个呼吸间,阴影褪去,原地站着的已不再是那位威严深沉的城主。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形略显单薄的年轻人。他有着一头深褐色的短发,脸色带着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五官清秀却透着阴鸷,嘴角噙着的那抹笑意充满了嘲弄。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却毫无标识的深灰色便服,与这充满权力气息的书房格格不入。
他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自己苍白而修长的手指,仿佛在确认这具新躯体的灵活性,目光却投向房间角落那片更加深邃的阴影——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挣扎、扭曲,发出无声却充满极致愤怒和绝望的咆哮!那是被阴影禁锢、强行压制在角落里的、真正的克苏恩·比莫拉的灵魂投影!
他所倚仗的,正是那个名为“无面”的独特魔法
独特魔法:无面——人皆有千面,无人识我即无面
无面一个效果极其简单的独特魔法。
没有惊天动地的元素威能,没有扭曲空间的传送之力。“无面”的力量,纯粹而诡异地作用于“信息”层面。获取信息后,“无面”魔法便如同一个精密的模具,将施法者自身的存在形态强行“铸造”成目标的信息模板。其结果就是施法者从物理存在到灵魂表象,都无限趋近于目标个体。他呼吸的节奏、眼神的细微变化、魔力运转的轨迹、甚至是潜意识里对某个问题的第一反应,都与目标无异。在“信息层面”,他就是克苏恩·比莫拉。
这个魔法的恐怖之处正在于此。当模仿达到如此极致,所有常规的侦测手段——容貌识别、声音比对、魔力扫描、甚至中低阶的读心术和灵魂探查——都将失效。因为检测到的“信息”,就是克苏恩本人的信息。只要“模仿者”完美维持着这个信息模板,他就是“无懈可击”的克苏恩。他的“面孔”是由目标的信息定义的,当无人能识破这信息的虚假,他自然就“无面”——没有属于他自己的、可被识别的真实面孔。
年轻人轻笑出声,那笑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夜枭的啼鸣:
“毕竟嘛,谁能想到呢?”他踱步到那片挣扎的阴影前,俯视着那无形的、痛苦翻滚的轮廓,语气轻佻得像在谈论一件趣事,“强大睿智、守护比莫拉数十载的海渊贤者克苏恩城主……竟然会栽在自己最信任、侍奉了二十年的贴身侍女手里?一杯无色无味的‘沉眠海葵’萃取液……啧啧,多么具有讽刺意味的背叛,不是吗?我亲爱的城主大人?”
角落里的阴影爆发出更加剧烈的波动,无形的怒吼几乎要冲破阴影的束缚,那是属于真正克苏恩的滔天怒火和无尽的不甘!他苦心经营比莫拉,深研魔法奥秘,却未曾防备来自枕畔的毒刃!
年轻人欣赏着这无声的挣扎,苍白的脸上满是愉悦:“别白费力气了,城主大人。你的身体和身份,现在归我了。至于你的灵魂……呵呵,暂时还有点用处。”他不再理会角落里的愤怒,转身走向克苏恩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姿态随意地坐进了那张象征着比莫拉最高权力的座椅,双脚甚至嚣张地架在了桌面上。
他拿起桌上那个内部有微型海浪涌动的魔法沙漏,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深褐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算计的寒光:
“皇女殿下确实敏锐,察觉到了‘隐瞒不报’的蹊跷。可惜啊,她终究还是太年轻,也太‘感情用事’了。她信任维多利亚·梅瑟斯那个老狐狸的判断,却不知道……”年轻人嘴角的弧度扩大,露出森白的牙齿,“那个老狐狸的情报网再厉害,也算不到他亲爱的侄女踏入比莫拉的第一天,真正的城主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影子’。更算不到,他亲手将小云汐送进的这个局,棋盘上的棋子,早已换了主人。”
他松开手,魔法沙漏落在柔软的羊皮地图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微型海浪依旧在沙漏中不知疲倦地涌动,倒映着他苍白而充满恶意的笑容。
“云汐殿下,”年轻人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仿佛在隔空对话,声音带着虚伪的惋惜和冰冷的期待,“接下来的深海之旅,希望您……玩得愉快。您母亲的书,还有那些金色的鱼龙……我可是期待已久了呢。”
书房内,阴影重重。真正的克苏恩在角落的禁锢中无声咆哮,而窃据了他身份与地位的年轻人,则在象征着比莫拉权力的座椅上,开始了他危险的棋局。云汐踏上的,远不止是一条寻找失落过往的深海之路,更是一个精心布置、真假难辨的致命陷阱。
云汐离开城主府那恢弘却暗藏危机的白色大理石建筑,心思完全沉浸在克苏恩(或者说“影面”伪装下的克苏恩)所交代的深海谜团之中。金色鱼龙、失落的天门、八十年前的失踪案、还有母亲那本至关重要的书……信息量庞大,她需要梳理出清晰的脉络和可行的计划。她低着头,步履匆匆,沿着比莫拉喧嚣的街道走着,对周遭嘈杂的人声和斑斓的市井景象视而不见。
就在她拐过一个堆满渔网和木桶的街角时——
“砰!哗啦——!”
一声闷响伴随着清脆的物品散落声猛地将她从思绪中拽回现实!云汐感觉自己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个小小的、却异常“坚硬”的物体,巨大的冲击力让对方怀中的物品如同天女散花般飞溅开来!
“啊!” 云汐惊呼一声,踉跄一步才站稳,只觉得胸前、手臂甚至脸上都传来一阵冰凉黏腻的触感。低头一看,她那身素雅的便装已然遭了殃:赤红色的粘稠液体、荧绿色的粉末、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深紫色浆糊、还有几块冒着细微气泡的奇怪凝胶……五颜六色,斑驳一片,像是打翻了炼金术士的调色盘,狼狈不堪。
“对不起,你没事吧?” 一个冰冷、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几乎在同时响起,仿佛撞人的和被撞的都与她无关。
这声音……云汐心头猛地一跳!如此独特,冷得像寒冬里的冰棱,不带一丝烟火气。她猛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娇小的身影,正有些笨拙地试图从地上爬起来,银白色的短发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贴在光洁却同样沾染了五颜六色污渍的额头上,那双抬起来的眼睛——如同最纯净的红宝石,深邃、剔透,却缺乏人类应有的温度——瞬间唤醒了云汐的记忆!
丰收祭!那个在阴暗小巷里被围堵、遍体鳞伤、眼神却倔强不屈的小吸血鬼!
“是你?!” 云汐脱口而出,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但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直接,连忙补充道,“抱歉,我有些唐突了。”
此时,地上的小吸血鬼——伊诺莉——也看清了云汐的脸。尽管云汐做了简单的伪装,但那独一无二的樱白发、清澈如冰湖的眼眸,尤其是血液中散发出的时空与命运交织气息……
“啊!皇……” 伊诺莉那双冰冷的红瞳瞬间睁大,一个称呼几乎要冲口而出!
“嘘——!”
话音未落,云汐的身影已如鬼魅般闪到伊诺莉身后!一只手快如闪电地捂住了她微张的小嘴,另一只手则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云汐警惕地迅速扫视四周,确认刚才那短暂的惊呼并未引起路人的特别注意,只有几个匆匆走过的行人投来一瞥,便不再理会这看似普通的撞人事故。
“嗯!嗯嗯——!” 被捂住嘴的伊诺莉只能发出含糊的鼻音,小小的身体在云汐怀里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
几秒钟后,云汐确认安全,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她这才感觉到怀里的小家伙挣扎的力度变小了,低头一看——
只见伊诺莉那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苍白小脸,此刻更是憋得通红,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因为缺氧而蒙上了一层水汽,正带着一丝控诉和委屈望着她。
“啊?哦!对不起!对不起!” 云汐如同被烫到一般,赶紧松开手,连声道歉,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丝尴尬。她光顾着隐藏身份,忘了对方是需要呼吸的……吸血鬼也是要喘气的!
“咳…咳咳……” 伊诺莉大口呼吸了几下新鲜空气,脸上的红晕才慢慢褪去,恢复了那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她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清冷平淡,仿佛刚才差点被憋死的不是自己:“没事的,皇……您的衣服。”
她指了指云汐身上那件惨不忍睹的“五彩衣”:“这些是炼金材料,附着性和渗透性很强,普通方法是洗不掉的。” 她顿了顿,提议道:“您去我的炼金工坊吧,那里有专门配制的溶剂,可以清除掉。”
云汐低头看了看自己色彩斑斓的衣服,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各种奇形怪状的瓶子、罐子、矿石和植物样本,再看向眼前这个冷静得不像话的小吸血鬼,短暂思索片刻——城主府的事情急不来,而且顶着这身“彩绘”在城里走也确实太显眼了。
“好吧。” 云汐点点头,“麻烦你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她想起丰收祭时只匆匆救下她,并未互通姓名。
“诺莉娅·德古拉,” 小吸血鬼一边蹲下身,开始小心地收拾散落的物品,一边平静地回答,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一个小炼金术师。” 或许是在隐藏亦或是在防备什么伊诺莉并未向云汐报出自己真正的姓名。
“德古拉?” 云汐微微挑眉,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我记得那是吸血鬼王族的姓氏吧?难怪你能在阳光下行走而安然无恙。” 她帮忙捡起几个滚到脚边的水晶瓶。
伊诺莉收拾东西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认。过了几秒,她才用更轻的声音补充道:“我的父母……是德古拉王室的一支。只不过现在他们已经……” 后面的话消散在唇边,化作一片沉重的沉默。
云汐立刻明白了那未尽的含义。她看着伊诺莉单薄却挺直的脊背,感受到了那平静语调下深藏的伤痛。她没有再追问,只是将捡起的瓶子轻轻放进伊诺莉重新整理好的篮筐里,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气氛有些凝滞。海风吹过街道,带来咸腥和远处烤鱼的香气。
似乎不想让沉默持续太久,伊诺莉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不过我还有个爷爷。爷爷为了我的安危,五年前就把我送到梅瑟斯帝都学习炼金了。” 她将最后一块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矿石放好,站起身,抱着重新装满的、显得更加沉重的篮筐。
云汐看着她,心中了然。如果真的在乎她的安危,又怎会让她独自在帝都生活,甚至在丰收祭时陷入那般孤立无援的险境?“遗弃”这个词,虽未出口,却已在两人心照不宣的沉默中回荡。
“走吧。” 伊诺莉没有再多说,抱着她那堆宝贝炼金材料,转身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