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祷室中的光线静谧。
琉璃窗上映出一圈圈碎裂般的光影，映在洛伦脚边。
高耸的圣像下，米妮瓦俯身端坐在银白祭坛前，白金色的披肩顺着她肩背垂落，仿佛披着光的河流。
空气中回荡着她低声的祷语。
“你太紧张了。”
米妮瓦侧过头，金发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温柔的弧度，目光落向洛伦前臂微微跳动的魔纹回路。
“试试闭气，在下一次启动符文前。”
洛伦眼皮轻掀，眸光晦暗。
“如果我能把这种扰乱转移到别人身上……你说，会发生什么？”
米妮瓦意外地看他一眼，语调慢了几拍：“你在想什么，洛伦。”
“你教我的引导方法，是为了掩盖我身上的异常，还是……”
他语气平静，目光却落在她左手食指上，那是先前调试符文时被精神震荡擦破的一道细口。
米妮瓦挑眉，未答。
“你想听真话？”
“你说的真话，多半带毒。”
洛伦低声道，却还是将双掌贴上符文石板。
淡紫色的精神力缓缓流入，金色圣光随之浮现，与其接驳处却依旧跳跃不稳，魔纹回路浮现轻微紊乱现象。
洛伦的眼神微闪，短暂走神。
他回忆起昨日午后，在米妮瓦结束测试时，他曾试图主动模拟一次对抗禁术的精神扰频。
但是失败了。
结果是，他再一次被米妮瓦“温柔地”拖进那口封闭式圣棺中，接受了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深层祝福矫正”。
还在过程中被抽了几管血，说是要对比“污染因子的活性周期”。
感觉彻底被褪了一层皮，他那时怀疑自己大概快变成教会的某种试验样本了。
米妮瓦微微一笑，却不是真愉悦，而是实验者看到材料反应时的专注愉悦。
抬手，指尖轻点他的手背。
“放松精神，不要压抑那股浮动。它并不排斥圣力，只是……太过饥渴。”
她顿了顿，俯身靠近，唇角几乎贴着他耳边：“你体内的禁术正舔着利爪在等你松懈。”
语气轻描淡写，却让洛伦肩膀一哆嗦。
“这就是禁术带来的副作用。”
米妮瓦神色未变，语调缓慢而平淡。
“它在你体内以非自然的方式运作，几乎是靠吞噬你情绪与精神力的残波来维持形态。哪怕你再稳定，也注定要面对——每一次动用，便向‘污染’更近一步。”
她将一枚古老护符轻轻按在他胸前，语气仍旧从容。
“异教徒正是利用这一点，宣称禁术是‘被女神误解的礼物’，借此引诱失意者、操纵弱者。”
“他们将污染散播出去，让普通人误信自己也能突破命运。”
“可代价，是理智，是失控，是王国秩序的崩塌。”
她俯下身，为他调整挂绳。
洛伦低下头，肩膀微不可察地紧绷了一瞬。
“所以我们才必须研究——如何控制它、利用它，而不是被它反噬。”
“你，有这个价值。”
她的指尖在他锁骨停留了一瞬。
“你不怕？”洛伦忽然开口，语气低哑，“怕我像他们那样失控，反噬教会？”
米妮瓦没有立刻回应，只抬眼看他。然后笑了。
“怕？当然怕。”
“但越是怕，就越不能让你落到他们手里。”
“至少，在你还没毁掉我全部研究成果之前。”
“但比起怕，我更想看看你，会不会让我不得已在众神面前承认自己的研究从头到尾都是个错误。”
“现在开始试试——将精神力沿着臂骨释放，不用强压，只需附着。”
洛伦闭上眼，气息微沉，拳头缓缓收紧。
初始精神力如同涩涩流沙，凝滞不前，他轻咬下唇，再度灌注。
周围空气仿佛多了一丝沉闷。
米妮瓦轻轻颔首。
“这就是灾惑因子的雏形，用来对抗某些依赖魔纹启动速度的敌人，极为有效。”
“比你会躲、会打，更重要。”
她顿了顿，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你们下周不是要去户外实操？届时，若真撞上‘不该出现在后排区域的敌人’，这玩意儿，也许能救你一命。”
她站起身，金色瞳孔静静望着他。
“不过这不是你可以到处炫耀的饰品，明白吗？”
“我当然不会。”
洛伦眼神微斜，带着点倦意：“被人盯上，可比不了你这么光明正大。”
米妮瓦笑了笑，袖口掩着唇角：“真难得，我以为你会嘴硬。”
她抬手理了理披肩。
“走吧。别让那些爱讲故事的孩子盯上太久。”
——
当洛伦踏入学院主楼的时候，他已经预感到了气氛不对。
走廊里几乎每一组人都在低声交谈。
目光，不加掩饰地投来。
“你看到了吗？就是他。”
“他居然光明正大的走出圣女自己的祈祷室——他到底是哪里特别？”
“不会是……那种‘精神祝福’的陪伴者吧？”
“啧，我听说，他们独处了快两天呢。”
当然，“独处”是个高贵用词，实际上洛伦大多数时间在接受针管和圣光“鞭打”的双重洗礼。至于谁造谣说他靠脸通关……行吧，希望他们靠嘴也能进祈祷室。
言语层层堆砌，像潮水。
洛伦神色平静地越过走廊。
直到食堂门前。
“洛伦！”
一团金棕色卷发几乎是飞扑着撞了上来，艾玛举着一张亮光纸页，整张脸都写着“吃瓜成功”的亢奋。
洛伦对她有印象——是瑟拉菲娜那位总在身侧出声的朋友，似乎叫艾玛莉亚。
而且，如果没记错，她的家族也是持有子爵封号的世家之一。
所以他略微颔首，以温和而克制的语调回应：“艾玛莉亚小姐，午安。”
“午安——哎不对不对，你别转移话题！”
艾玛愣了一下，显然对这个过于正式的称呼略感意外。
但她随即像被点燃的火星一般兴奋地扑了上来：“你居然、你居然真跟圣女单独见面了！我以为只是笑话！”
洛伦：“……”
艾玛语速飞快：“你知不知道这期的校报直接卖爆了！看这标题：’圣女密会贫民天才！禁忌魔纹，还是神启之选？’是不是特别燃！”
洛伦看着她晃动的头版封面。
那张图的确是他。
画面中央的他低着头，肩膀有些疲惫，背景是圣像残影与敞开的祈祷室大门。
他淡淡看了一眼那夸张标题，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贫民天才？我家虽然确实穷了点……你才是贫民，你全家都是贫民！
忽略了洛伦快要跳脚的神情，她兴奋得转圈。
“而且还配图了，是你昨晚离开祈祷室的背影！”
“他们还特意用了最模糊的特效——显得特别有悬念。”
“艾玛莉亚小姐……你对虚构文学的热情，令人钦佩。”
——
中庭广场。
公告栏前，围满了人。
学生们嘻笑着，几人指着贴出来的校报肆意模仿记者口吻：“‘传说中的堕落圣女与贫民天才’……噗哈哈，这写的是小说吧？”
“谁知道呢。”
“不过圣女大人这么做也太冒险了吧……谁知道那男生用了什么手段，难不成是靠脸？”
一阵起哄。
“瑟拉菲娜小姐来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人群自觉让开一条道。
不是出于畏惧，而是下意识的本能反应。
在这个学院，这个名字意味着天才、家世、以及更重要的——决不容质疑的冷傲判断。
发色赤金的少女静静走到栏前，斗篷披着。
她的眼神冷淡，看着那张被放大的头版。
沉默。
那是一张完全失控的标题：
“密会”“贫民”“神启”——每一个词都像是刀，直直扎进某个她曾在意却从不承认的方向。
她扫了一眼下方的图像，那是洛伦。
低头，肩线疲惫。
他看起来像是在逃。
可她知道，那不是屈辱。
她见过他在祈祷室外与圣女对峙时短暂露出的警觉与笃定。
这个人，不是他们口中的“依附者”。
若这张报纸成立，就等于她看错了人。
瑟拉菲娜从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而今天，这样的人，正被用最廉价的方式谈论。
十几秒后。
她抬手。
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迟疑地，将整张头条撕下。
她将其对折，再对折，然后塞入斗篷内袋。
动作干净，连一丝褶皱都没有留下。
“瑟拉！？”
艾玛追上来，脸上写着震惊，“你、你怎么了？只是个玩笑吧？”
瑟拉菲娜顿住脚步。
她偏过头，眼神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语气不急，却有种从骨子里透出的锋利。
“你当然可以开玩笑，艾玛莉亚。”
“但别拿他人的名字当引线，点燃你自己的热闹。”
她没有等回应。
转身离开。
艾玛莉亚站在原地，望着瑟拉菲娜的背影，像是被什么东西拂过了额前。
她眨了眨眼，低头看了眼被揉皱的报纸。
然后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似的，拍拍脑袋，快步追了上去。
“欸欸，等等我！吃午饭别丢下我！”
身后的人群，一片静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