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漫天,风从西境丘峦缓缓吹来,掀起田埂间稻秆的碎响。
一群孩子在麦草垛旁嬉笑打滚,衣衫带着汗味和干草的味道。
他们手中握着自制的木剑、弓箭,背着麻布小包,在田埂上奔跑着,仿佛下一刻就能冲上王都的演武场。
“等我长大了,要像父亲一样,带着魔纹斧守住庄园!”
“我要进苍蓝学院,学火焰术,烧光恶魔!”
“埃布尔呢?你想做什么?”
那个瘦削却眼神澄亮的少年,坐在田边,半张脸埋在阳光灿烂的稻穗影子下,手中攥着一本磨破角的魔法入门书。
“我……想去王都。”
他没有说得太大声,但那一瞬风停了。
几个孩子回过头,愣愣地看他。
“你疯了啊,那可是贵族的地方。”
“连你爸都说不许你胡思乱想。”
“我们又不是贵族。”
埃布尔抿了抿唇,没有辩驳,只是更用力地握紧了书。
阳光下,汗水顺着他的脖颈滑入衣领,一只粗糙的大手搭上了他的肩。
“别听他们的。”
父亲站在他身后,衣袖卷起,满是老茧和泥土的气息。
“你若真想走,就走远些。但先把地里的事干完。”
那一刻,他笑了。
那笑容不耀眼,却坚定。
——
他七岁那年,第一次一个人走出村子。
背着旧书包,手提水壶,脚下踩着布鞋走了整整三个时辰,只为了到镇上的小学报名。
教室是石砖砌的,屋顶却漏风。
他在最角落坐下,不敢说话,只用眼睛盯着老师在黑板上画下的魔纹结构。
别的孩子都在打瞌睡,只有他低头在粗糙的练习纸上默写一遍又一遍。
放学后,他不走。
他绕进后院,等老师关灯锁门前递上一包干粮。
“老师,我想多坐一会儿。”
老师没赶他。
于是他坐在讲台下,借着窗外残光,把那本《魔纹反应与导引》翻到了背面。
那一页破了,字迹模糊。
但他记住了那句话——“魔纹不问出身。”
——
十三岁那年,镇上初中开设了魔法基础班。
他花了半年时间凑足报名费。
家里卖了一头猪,妹妹哭了整夜。
开学那天,雨很大,他冒雨走进教室,全身湿透。
同桌是城里孩子,戴着银饰,衣料挺括,看到他身上的补丁时皱了皱眉。
“你是农人家的?”
他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打开了书。
那天上课讲的是“魔力共振基础公式”。
全班只有他一个人做出了正确计算。
老师当场把那道题写进了走廊的展示板。
可第二天,他的书包被扔进水沟,名字被在课桌上刻成“乡巴佬”。
他没有吭声。
只是把书包拧干,用草纸包住书,再默默把桌子磨平,用小刀把刻痕一笔一划刮掉。
晚上,他对着家中仅有的煤油灯,继续推演课上的公式。
那盏灯很旧,会跳火。
但他没有停笔。
——
苍蓝学院,学生会长选举演讲台刚刚落幕。
从麦田边的小学讲台,到如今的苍蓝学院,他终于,站到了那些人曾说他永远够不着的位置。
埃布尔·莱纳笔挺地站在后台长廊,身旁的幕布还在轻轻晃动。
他刚刚结束自己的演讲,语调略显生涩,却句句打在了在场平民学生的心口。
不为贵族,不为荣耀,只为“有能者居之”的朴素理想。
哪怕面前坐着的是全场最骄傲的贵族二年级生代表团,他也没有回避半分目光。
他一边收拾讲稿,一边心跳尚未平复,耳边仍似乎残留着掌声的余响。
“演讲很不错。”
一名来自南区魔药班的低年级男生小声朝他点头,眼中带着敬意。
这是他最初没有预料到的——从不认识的人中,也有人理解了他要表达的东西。
那是一种,比荣耀更沉重的重量。
“埃布尔·莱纳同学。”
一名穿着教务袍的中年职员快步走来,手中攥着一封贴有火漆的信件。
他停下动作,眉头微皱。
“你父亲……刚刚送来家书。你被特批,今夜即可动身返乡。”
那一瞬间,他握着演讲稿的指节白了。
——
夜幕低垂,远郊的马车在星光下穿行。
车窗外是连绵起伏的麦浪与翻修过的防御岗哨。埃布尔坐在角落,双手压着那封家书,指尖微颤。
纸上的字迹很重,却并不稳定。
“……近来庄园遭邻地骑士强征,田亩被围,家中损失惨重。你父亲病倒,卧床不起。”
信未写完。
也许是写不下去了。
他咬牙闭目,肩膀绷紧,几乎要将信纸捏碎。
——
村庄门前。
马车尚未停稳,他就跳了下去。
那座曾被他修过三次篱笆的小屋,如今门扉半敞,屋檐垮塌。
柴草堆杂乱地散落在院角,几只空麻袋被风吹得翻滚。
“你回来啦……”
妹妹从破败的厨房边小跑而来,眼眶红红的。
“爹他在屋里……前几天着了风寒,后来烧得厉害。”
埃布尔点了点头,快步进屋。
床榻前,一名中年男子面色苍白,额头仍残留着汗意,虚弱地靠坐在枕边。
“你回来作甚……”
父亲低声咳嗽着,声音沙哑。
“你不是要当会长吗?”
埃布尔半跪在床边,握住父亲的手。
“我很快就回学院,这次只是……”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马蹄声。
一队骑士步入庭前,披甲之下是整齐的黑银纹徽。
其中走出一名青年。
衣着华贵,发间镶金,唇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莱纳家的孩子?”
埃布尔抬起头。
“你是?”
“我是奥瑟·卡林,子爵之子。”
青年眼神扫过屋内一圈,最后落在父亲虚弱的身上。
“贵父似乎……忘了谁才是这片地契的继承签字人。”
埃布尔的肩在颤抖。
“这里……是我们祖传的耕地。”
“哦?”
奥瑟笑了,轻轻一拍手掌,身后侍从将一卷印着王家徽纹的契约摊开。
“你父亲欠下了修坝的工程债,你知道的吧?十年前的水患。”
“我父亲……那年是他带人修了整片防堤!”
“是啊,他做得很辛苦。”奥瑟平静地笑,
“但王都不认口头功劳。文书上说,赔不起,就归我处理。”
“你……”
“别激动,孩子。”
贵族走近两步,拍了拍埃布尔的肩。
“你已经离开乡野,去了学院。未来前程光明。
就别为了这几块地,再让你父亲多受几分苦了。”
那一瞬。
他的手从肩头落下。
那是最后一根压断弦的稻草。
他没有立刻开口。
只是握着父亲的手更紧了一些,试图将眼中的怒意压回理性。
“……我会想办法补偿你们的损失。”
“我会去王都,争取延期执行……”
“我们不是赖账的人,求你,给我们一点时间。”
他说得很慢,几乎是咬着舌根在说。
但奥瑟只是看着他,眼里没有丝毫波动。
“这不是钱的事,孩子。”
“你父亲欠的,不止是债。”
他扫了一眼屋内破旧的陈设,语气像在说天气。
“你们啊,本来就不该握着地契的。”
那一刻,埃布尔明白了。
自己刚才所有的言语、退让与哀求——在对方看来,不过是泥沼里的人,试图拉拽站在岸上的鞋尖。
没有人回应。
没有人打算理解。
他只是缓缓闭上了眼。
“请你离开。”
埃布尔咬着牙,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
空气骤然沉了。
贵族眉头一挑。
“你在命令我?”
“请你立刻,离开这里。”
奥瑟仍旧不动。
他的靴子踩着家门的门槛,目光肆意,像看一个随时能被取代的农奴。
埃布尔的眼前,忽然浮现出许多画面。
那是父亲冒雨在夜里堵堤的背影,是妹妹在田头哭着喊“爹醒不过来了”的声音,是自己在千里之外演讲时压下不安的一封信。
他始终告诉自己——不要动。
他已是学院学生,是新秩序的一份子,不该让情绪主宰。
可现在,这个人,不仅践踏了他的家门。
还把父亲,那个一生不愿求人低头的男人,说成了可以“处理”的债物。
那不是理智能够原谅的事。
他以为自己还能撑得住。
可下一刻,两个骑士悄然上前,站到了他的两侧。
手腕被反扣,肩膀被硬生生按住。
他挣扎了一下,却发现自己的力气根本撼动不了穿甲而立的卫兵。
“你太冲动了。”
奥瑟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语气依旧带着漫不经心的戏谑。
“说到底,你也只是个靠奖学金活着的学生罢了。”
埃布尔咬紧牙关。
他想驳斥,想骂回去,甚至想哪怕用一丝魔力击退眼前这些人。
——可他做不到。
那一刻,一种久违的、源自孩提时代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
压抑。
羞辱。
愤怒。
一股灼热的波动从脊椎底部翻涌而起,仿佛有某种声音,在耳边低语。
他听不清。
那声音似来自梦魇深处,又像是藏在他每一次忍耐背后的呓语。
它没有强迫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答应了。
也许是的。
也许不是。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下一瞬,他眼前一黑,所有魔纹开始发热。
“滋——!!”
狂暴的气流毫无预兆地炸开。
地面震动,墙体震颤。
那不是单纯的魔力共鸣。
那是某种无法解释的力量,在他身后悄然苏醒。
空气在轻微地扭曲。
尘土升腾间,有一道低不可闻的呢喃,在空间缝隙中划过。
——是从世界还未诞生前就存在的某种意志。
禁术之力。
回应了他的愤怒。
那一瞬间,他的身躯像被什么灌注了灼热的洪流。
魔纹不再循规蹈矩地流转,而是呈现出一种“被打破壳”的状态。
一圈圈极细的符文线在他脚下浮现、翻涌、裂解,最终凝成了前所未见的咒印图腾。
咒印中心,一只异形的瞳孔徐徐睁开。
一圈灰白中泛着暗金脉络的魔力自他脚边席卷而出,刹那间,门扉炸裂,地砖翻涌,马匹惊嘶,木屋震颤!
奥瑟整个人被冲击掀翻,跌倒在门外的水沟中。
“保护少爷!”骑士们惊呼。
但刚一举剑,那剑柄便因高频震荡的魔力扭曲破碎。
火光炸裂。
不属于人类语言的呢喃陡然扩散,空气中所有魔力粒子瞬间被压制至冻结,时间仿佛停滞了一刹。
庭前如风暴过境,焦土之下,一枚魔纹印记悄然浮现于地面——那不是任何学院或王国允许的体系。
一道身影在他身旁低伏着挣扎。
那是他的契约兽,原本温顺的林地兽影,如今却双瞳泛出裂光,呜咽着爬向他身侧。
它也受到了感染。
那种感染并非通过魔纹链路,而是通过魔纹契约中直接进行“污染”。
它挣扎着低声发出异音,背脊上的原生魔壳龟裂,生长出一簇宛如眼瞳的寄生魔纹。
那力量不是来自苍蓝学院。
也不是他原本的召唤系魔纹。
是某种潜藏在血脉深处,被呼喊而苏醒的“馈赠”。
是邪神,在回应。
世界静了半息。
树叶全数定格。
天穹在轻微晃动。
远处的山影边缘,居然隐隐裂出一条细缝,像是整个空间都被撕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一切结束后。
屋前只剩下一圈焦土。
远方田埂尽头的草木也被燃起了紫色火焰,正缓缓蜿蜒向整片丘地蔓延。
鸟兽早已绝迹,乌云凝在空中迟迟未散。
埃布尔站在破碎的门前,双手在颤。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那不是他熟悉的魔纹运转。
那是——被回应的代价。
——
当第一缕阳光从东南边的山脊洒落,如同艾蕾希亚之光为其子民播撒的圣洁救赎,整个村庄已然被完全封锁。
王国近卫军与艾蕾希雅教会的执行修士组成的联合净化小队抵达现场。
他们加厚的靴子踩入焦土地界,在焚烧干涩的作物秸秆上留下鞋印,回响在静默的丘地间。
先遣术士甫一踏足,便下令展开“外围标定”——那是一种用于确定污染边界的缓式驱魔法阵,随着灰烬的起伏,符纹在大地上缓慢铺展,仿佛活物蠕动。
无人通报。
没有预警。
他们的反应不算迅速,却井然有序,像是早已应对过无数次类似事件的经验积累。
一面巨大的结界在焦土边缘升起,紫白相间的圣徽烙印封住了魔力的流窜。
第二列咒术师才开始撒下净化粉——那白灰色粉末如雨般洒落,每撒落一寸,就会发出细微的嘶响。
那是魔痕正在“蒸发”。
与此同时,第三列术师手中念咒,激活自身的魔纹,冲淡地脉中残余的禁术残留,整个过程冷静、标准,是重复过无数次的禁术处理流程。
而更深层的污染,还在地底缓慢扩散。
“第三梯队,驱离村民。第四梯队,调查异常魔纹活性。记住,任何接触都需要隔层处理。”
“是!”
执行官站在最前。
他沉默片刻,眼神穿过尚未退散的魔力雾气,落在中央焦土区域。
他望着中央焦土区域。
那里,只有一名少年,坐在枯焦的地面。
他垂着头,身上覆满了灰烬与焦痕,手指仍在微微颤动。
契约兽倒在他身侧,沉睡不醒。
“目标确认为——埃布尔·莱纳,学籍属苍蓝学院,曾登记为召唤系。”
“他还活着。”
一名白袍修士试图靠近,却在距离三步之内被未知的力量强行驱散。
空气仍残留着未完全散尽的禁术余波,像一道无形屏障,将所有人隔绝在外。
“……协同启动强制净化。”
四面八方,几十名身披圣徽的修士同时跪地,按下手中特殊材料制成的艾蕾希亚女神雕像。
结界中心的光芒一寸寸聚拢,最终笼罩住那名少年。
在所有人眼中,他依旧沉默。
可某一刻,他指尖那一枚暗金魔纹,骤然如脉搏般跳动了一下——随即迅速收缩、龟裂、消失。
仿佛某种残留的意志,正在被强行剥离。
埃布尔没有挣扎。
他只是抬起头,露出一双失焦的眼睛。
空气仿佛不属于他,周围所有人的注视也未能换来一丝回应。
只有他的嘴唇,机械地、反复地张合。
反复重复一句话: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