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特商队的骆马已经走了整整三日,窑中的火一如怛罗斯耀目的烈日。 男人举起瓷杯,向着一旁的女人夸耀自己那所向披靡的剑技,天才剑客——他是这么自诩的,豪情万丈、意气风发。 确实,这一世仅仅才二十载,就能有如此造诣,天才并不夸张。
「我爷爷说了:大唐的将军们,个个龙虎生姿、文武兼备,我倒想见识见识!」
男人大笑出声,一甩马鞭便将女人落在后头,女人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缓缓跟上,心中却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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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符三年,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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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的天已经烧了整整三日,佛寺的余烬一如男人焦烂的皮肤。 女人踩着《金刚经》的灰烬前行,每一步都让焦脆的梵文在脚下复活半秒。 远处,粟特商队的琉璃器皿正被乱军敲碎,那些迸溅的彩光里,有一片特别像男人眼角的弧度——曾经的大食剑客就是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萨马尔罕的月亮。
「找到你了。」
尸堆里的男人还维持着护住经卷的姿势,喉咙上的箭簇沾着蜂蜜。 她扳过他肩膀时,一卷《大秦景教流行碑》拓本从他怀中滑出,羊皮上除了叙利亚文,还多了行墨迹未干的小楷:「七月丙申,洛阳将于蓝焰中沦为灰烬。」
女人再熟悉不过了——就是自己的笔迹。
即使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也未曾想过会来得如此之快,看着男人凄惨的死状,鲜血已悄然干涸,铁锈味与腐烂味刺激着女人的鼻腔。
「三百年,这场面——」
女人阖下眼帘,喃喃自语。 挂在腰间的玉砂时计,亮起一阵青火,滋滋作响,很快熄灭后只留下一堆玉砂砌成的小砂丘。
「还真是……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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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中的凤凰已经飞了整整三代,无尽的形寿一如不死族的妖蛊。 打从姜子牙封神时,我们便如此,浪迹天涯。
直到纣王死去,姜子牙斗破天阙,彻底斩断了人世与仙界的联系,世间便再无新神。 神力漏水似地一点一滴流失。
「何去何从?」我问他。
天苍苍,野茫茫。
「不,别问所去所从,应该问问妳自己想去往何方?」
他当时折下桃枝为我簪发,说:「这人间倒比仙界有趣。」
其实去往何方并不重要,拥有他我便满足了——这句话却未能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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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五年,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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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舌已然吞没洛阳城最后的城头,宫殿在燃烧,朱红色的宫墙被烈焰舔舐,化作滚滚黑烟冲天而上,将洛阳的天穹覆盖为灰。 太极殿的金瓦崩塌如流星坠落,往日的辉煌化为灰烬。 宫女和太监们四处奔逃,他们衣袂飘散,宛如残破的风筝断线坠地。
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混合着血腥与灰烬。 洛水染红,似流淌着万千冤魂的泣诉。 风,似乎也变得哽咽,从残垣断壁间穿过,带着无尽的悲凉。
「他还在里头,不是吗?」
「我想,他可能已经……。」
「呵、呵呵,啊……这样啊。」
万军丛中,男人的背影多么的渺小:当杀了十个人时,他的刀刃尚且俐落,手起刀落便是二三人倒下;杀了三十人时,他的额头冒汗;杀了五十人时,他的气息已然紊乱。
可是匈奴人依然围着水泄不通,踏过同伴的尸体步步逼近,直到他顿时恍神,一把长枪旋即穿过铁衣,刺穿胸膛,紧接着两把、三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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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清楚;值得吗——完全不。
人世间最悲哀的情节莫过于舍不得失去,而半神的诅咒尚有余辉,正着了女子的道,男人的故事本应就此结束,元神却分作七道虹彩划过天际。
不论阻碍,她将追回过往,七片,只要七片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