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漫天繁星像青晶石镌刻在黑曜石壁,落在伊斯坦堡郊外的晚天穹,女人便弯曲膝盖,任青草拂过自己沾血的小腿,痴痴地望向海看不见的彼岸。
她腰间的玉砂时计窜过一团黯淡的赤火,片刻后留下瓶中第三堆玉砂、和一缕青烟。
「还真是……转眼间。」
五百年前,也是这片同样的星空下,巴格达的蓝眼睛少年盗走她的观星盘。
真的值得吗——女人一直认为天上一眨一眨的光点没什么好观赏的,如今这个问题或许是询问那位少年,或许是质问自己,反正……没人会有正解了。
恍惚间,海浪拍打的声音好似在倾泻般地谴责她:
「妳从没正眼看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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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年只有七岁,村落被洗劫,满地尸骸中,唯一还喘气的便是他。
她站在血与火中,仿佛不是人世间的存在。 她俯下身看他,那孩子却反而伸手碰她的脸。
「……妈妈?」
她心中一震。 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那双眼——蓝得像曾经某个人站在萨马尔罕观星塔上时的瞳孔。
她带走了他,取名安纳姆,亲自教他语言、星辰、算术与古籍。 多年过去了,男孩从未怀疑她的博学与神秘,也从未问过为什么她从不变老。
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她。
「我总有一天要变强,让妳也能依靠我。」他握着铜笔,说得极认真。
她只是摇摇头:「你不该将自己的价值建立在我身上。」
可他不满足,他要证明自己不再只是个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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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男人曾经望向破败的殷墟,对女人所说:别问所去所从,应该问问妳自己想去往何方。
人一生从不该栽种在他人之中——哪怕这片土壤多么肥沃、果实多么甜美,就像干瘪的木乃伊,徒为法老,却失格为人。
而男人未曾告诉她的是,半神亦是如此,若少年无法活出自己的轨迹,七彩的灵魂终究也不过沦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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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看!底格里斯河倒流了!」记忆中的少年拽着她奔向河岸,指着被夕阳染红的波涛大笑。 那是他第一次显露天赋,以硝石混入河泥,在滩滩水声中炸开一片磷火般的蓝光。
女人却甩开他的手,冷眼看他跌进泥泞。
他跪在污水里笑,笑得眼眶通红:「妳连一句『做得不错』都舍不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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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一页书,落入眼底的是漫天的星图,不论焰火与星轨,少年的天赋都令人难以置信,宛若那时还能放声大笑的剑客依然在世。
可同时,这份无所安放的过人也令她畏惧,阿拔斯已落入余晖,昔时昌盛的帝国,如今却日益收紧,惟恐……男孩真的会像那萨马尔罕的天才,徒留半世纪的遗恨。
她从未期待过功成名就,而是一次能够圆满的人生——至少,这是曾经他所谓「人」的道路、也曾是记忆中的某人所说:
「亲爱的孩子,你不用多伟大,因为能出生、健健康康长大就已经很伟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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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女人跪在焦黑的星图灰烬中,掌心贴着少年逐渐冰冷的额头。 玉砂时计疯狂震颤,吸纳他元神碎片的蓝光却比以往更黯淡——这一世的灵魂太过执着,连轮回的玉砂都染上血锈。
「值得吗……安纳姆?」
「至少……妳终于喊我的名字了。」少年扯出支离破碎的嘴角,将龟甲塞进她衣襟。 那是他花三年刻成的算经,每一道裂痕都标注着火药配比与星轨周期。
「我所乞求证明的不是星辰,是妳眼里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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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百年,我会学着说『做得不错』。」她轻声道。
碧蓝的星夜下,爱琴海的海浪在拍打,似少年当年的呜咽;玉砂时计中的赤砂突然迸出青翠的边芒,像一滴迟来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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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纳姆——النجوم ——意为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