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流熙熙攘攘,正值日落时分。
「歆,可否想过生命何而可贵?」男人扶起女人的右腕,在画布上描绘出洛阳的每吋投影,旌旗飘扬在街巷尾端的城头上,显得格外醒目。
「……」女人摇头。
男人笑了笑,没有直接解答,而是在画布上的城头,勒上现实不存在的一抹墨黑:
「每个人都有缺陷,神亦如此。就像我的灵魂打诞生起,便有道裂隙,不像其他神,我有朝一日总得离去——」
「不是跟你说过,别提这遭了麽……洛。」女人捏紧了男人的手掌,语带不满地说。
男人吃痛了一瞬,又笑笑补述道:「可是也正因如此,我的一生变得这般令人宝贵,我想让歆妳知道——不只是裂隙,我们都有缺陷,但它们纔使生命有了意义,不是吗?」
「你话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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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德里亚海的潮气渗进每一块礁石时,我想连叹息都会发霉。
鸽群纷飞,女人踏过圣马可广场的馊水滩,她瞥见牆角蜷缩的少年——破烂的羊毛帽压住半张脸,露出的下颚沾着鱼鳞与血痂,像条刚被剖开又扔回水里的鳗鱼。
「女士要嚮导吗?十枚银币,带妳鑽遍总督府地窖的密道!」少年弹起身,指尖熟练地翻出一枚鏽铜币,然而他的谎言太拙劣,脚趾都蜷缩着颤抖。
但女人眯起眼,仍掏出一袋钱币:「带路。」
少年眼底闪过贪婪,转身时却被女人扣住手腕。玉砂时计贴上他脉搏,沙粒间迸出丝缕黑雾,缠绕着他无名指上一圈青紫勒痕——灵魂被强行剥离的印记。
女人清楚这代表什麽——一位老熟人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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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里亚托桥时,少年突然捂肚呻吟:
「哎!我也想当个东道主,可实在饿得走不动了,前面有家『金鳗鱼』餐厅,不如先吃点——」
「你领口的酱汁还没乾。」女人打断他,目光扫向桥墩阴影——三条野猫正啃食同一条鱼骨,其中一隻黑猫抬头,琥珀眼珠直勾勾盯着少年,彷彿在嘲笑他的演技。
少年讪笑:
「这黑猫是这城区上了名的窃贼,连总督的午餐牠都敢叼走。」少年苦笑,语气里藏着无奈。
黑影闪动,那猫竟真的一跃而上,爪尖一钩,将钱袋扯走,消失在人群中。
少年愣住,随即追了两步,却只剩呼吸声。 女人望着他,轻声道:「连猫都懂得机会来了就要下手,你呢?」
「噢不~你这臭猫,把钱换来!」
「呵……看吧,连猫都比你高明。」女人看着少年哀嚎的模样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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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工匠的老房,女人的宿屋,好吧……倒像是打工换宿。
「别踩那根樑,会塌!」阁楼传来沙哑咳嗽,女人抬头,只见枯枝般的手从木梯缝隙伸出,指着腐朽的橡木横樑。
「左边第三块瓦松了,补完再睡。」
老人叫马可,女人的房东,曾是威尼斯最负盛名的钟錶匠,可如今连呼吸都像生鏽齿轮在摩擦。他的工作檯堆满了零件。
黄铜指节、齿轮关节、镶着孔雀石的义眼……每当咳出血痰,他便将血抹在未完成的机械手掌上,喃喃自语「还差点什麽。」
「有点……噁。」女人后来得知时,如此皱眉。
马可不像个病弱的老人,或者该说有些神经质,打个比方,晚餐煮汤时总扔进几枚螺丝钉,理直气壮地说——增加铁质。
「比那些花里胡哨的鸟嘴医生管用多了。」
而女人盯着锅中载浮载沉的螺丝,总是默默将汤匙换成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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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痿尼斯~的抹块砖~都唱着骗局~~」
某夜,潮声未息,她听见阁楼传来诡异的咯哒声,像谁在咬合又像谁在低唱。她悄声推门,见桌上那具残破的机械臼齿缓慢开阖,竟吐出一段破碎旋律。
「这玩意儿年轻时还能唱歌。」马可躺在摇椅里,声音哽咳又懒散:「每当它开嗓,风暴便不远了。」
「话说回来……妳都活了几百年了,就没有些故事说予我听吗?」其实这是寄宿的隐藏条款——说故事给老人,毕竟老人也是独居久了,已然百无聊赖。
「唔…你想听?」女人闪过一抹蹙眉。
看来今晚得熬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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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尔坎的仓库泡在运河末路的下水道。
少年潜水时像条真正的鳗鱼,苍白躯体划开漆黑河水。女人跟着潜入,腐尸与烂菜叶的腥臭中,看见铁笼囚着数十名孩童——他们的指尖正在渗出金沙,落入笼底玻璃瓶。
「灵魂砂是这麽『生出来』的?」女人握刀的手爆出青筋。
「不然呢?」贝尔坎从阴影走出,镶金牙齿咬着菸斗,身上散发着与女人「同类」的气味:
「这些小老鼠的梦最纯淨,吃土饿上几天就能产砂,等等……」
他的眼神将女人从头到尾扫视一圈,随即瞪大眼:
「他丫的是妳!在君士坦丁堡毁我生意的臭**!」
于是刀光在刹那间出鞘,朱血与黑水漫在了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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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女人按着断腕倒在阁楼时,少年正为她缠上浸盐的破布,女人不禁咬紧下唇——甚至都咬出了血,呼吸在刹那间紊乱。
「……为什麽救我?」
「贝尔坎骗了我,他说卖魂砂可以治好我妹的癫痫,结果那丫头……」喉结滚了滚,终究没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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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夜,威尼斯降下百年来最黑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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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可的葬礼那日,女人独自划船,只为试图缓解疲惫而倦怠的思绪。
「女士,要听真正的威尼斯秘史吗?只要一枚铜币!」突然一个船伕靠了过来,压低嗓子:
「比如……马可大师曾为总督夫人造过会写情诗的机械鹦鹉!」
女人抛出铜币:「那鹦鹉后来呢?」
「被总督扔进运河了——因为牠对着每个路过的男人念『妳的眼眸比亚得里亚海更深邃』!」船夫大笑着划远,歌声混着雨声逸散:「小心啊~威尼斯的每块砖都藏着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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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吗?」老工匠的墓前,女人转动义肢食指,轻轻拂过刻痕上「他们」的曾存在过的证明。
黄铜关节折射出星芒,齿轮发出走调民谣般的喀哒声。
缺陷所以美丽,正因裂痕处能镶进一生的瑰宝、整个世界的重量。
潮水漫过圣米凯莱岛时,她将少年与马可的砂粒轻轻一甩,两缕黑金纠缠着沉入时计深处,如同曾几何时悬于洛阳天穹的日月交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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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女人在码头准备离去时,发现那枚被抢走的钱袋,袋口繫着一条鳗鱼乾。抬头望去,一隻黑猫正蹲在桅杆上舔爪。
「夫人,去哪?」他肩膀上的机关鹦鹉哑哑地发出声响。
「……你话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