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
本作品及笔者坚决拥护我国建国伟人之尊崇地位,书中出现之人物形象与现实系有雷同,纯属巧合,绝无冒犯之意。
•••
多年以后,当树生面对安保大队的枪口时,他会想起——那个母亲带他去村口看洋人香皂的下午。 香香的、滑滑的,像是对未来的向往,充满天真烂漫,拥有纯净无瑕的梦想,足以令人沉溺半世纪。
乓的一声,枪响了。
昏黄的夕阳余晖穿过洋楼的缝隙洒在众人的脸上,腰间的玉砂时计在嘶鸣,紧接着陷入长久的沉默,仿佛在嘲弄某人输得一毛不剩。
「那么,洛,这一次……我真的无能为力了。」
有的人死得轻如鸿毛,有的人死得重若泰山。 但我得看着——不是我不想,是不敢……那时的我在人间失格,既没能像你死的值得,甚至也不值得活着。 就像是遗憾的囚徒,在人间迷途。
•••
风起云涌,一切尚未太迟。
女人将信纸折起,藏入风衣内袋,目光未曾多停留。她知道,这一趟行动与以往不同。周先生不是那些满口空话的书生,也不是寻常可被金钱收买的军头。她查阅过他留下的迹迹,在法租界的地窖中、在浙江路一带的茶馆里、在某个熟识报社的印刷机旁。 他不只在逃,也在策动,一步一步,将余烬集结成火种,待烧遍整座城——新生的工党为了赢得国家的新生,一直都是这样。就像是诗人洛维奇的故乡,熬过了德国人的侵略之火,却被铁锤与镰刀的内战所摧残殆尽。
夜里,她坐在旅馆阳台,擦拭着刀口。 远方传来法租界米高梅舞厅的爵士乐声,节奏与她的心跳毫无关联。 她记得有人问过她:杀了这么多人,会不会梦见他们? 她没有回答。
她只梦见过一次,一个血泊中的少年看着她,说:
「俺知道妳不是真的冷酷,妳只是冇得选择。」
这次,她依然没有选择。
她离开房间,像往常一样,没带太多行李。 行李从来都不重要,记忆才是最难舍的重量。 雨又落下,洒在她肩头,像一场缓慢而无声的哀悼。 她隐没进雾里,去寻找那位改变未来的人,或者——亲手将他从未来抹除。
•••
山雨欲来,一切还没开始。
树生只是一默默无名的山东小伙子,从小,便格格不入。 他自认为在世上像是不分昼夜的演员:明明不想哭却得哭,明明不想笑却得笑,有时候……明明不想活了,还是得活着。 仿佛每时每刻都蒙着一层灰,感受不到所谓的「自由」。
父亲很久以前就因赌债,卷走大半家产跑了,留下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日子虽然苦,但也算过得去。
直到有一天,母亲偷偷为他的棉袄内缝上了三块银元。 她沙哑地说:
「上海可大的咧,总容得下你。」
当树生从车窗望向母亲缩成一点的身影时,他的心怅然万分,好像失去了什么,又好像违背了什么……或许,是他信誓旦旦说的那句:
「娘,等俺回家。」
•••
在码头的打杂的工作苦臭而不堪,报酬还经常被洋鬼子和监工搪塞苛扣,有时是漏了无中生有的货箱,有时是磕碰了下就说货件坏了得拿薪资抵——反正这些家伙总是能想出各种各样的理由。
直到周先生出现了,周先生向他承诺:只要加入组织,日子就会好起来。 树生原本将信将疑,但后来也确实像周先生说的,监工们不再敢克扣薪资,好像畏惧着什么一样。 然而,不知为何,有时树生得听从组织罢工抗议、又或者到码头四处贴传单——明明这种行为是会惹上条子的……。
起初,树生只是麻木地执行。 贴传单时,手心冒汗,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巡捕皮靴敲击石板的每一声脆响,像受惊的兔子。 罢工时,他挤在愤怒的人群后排,拳头攥紧棉袄里那三块冰冷的银元,娘亲沙哑的叮嘱和「等俺回家」的誓言在脑海里嗡嗡作响。 他看着前面工友激昂的脸,听着他们呼喊那些他半懂不懂的词:
「压迫」、「剥削」、「起来」
心里却像蒙着一层更厚的灰,只觉得茫然和隐隐的惧怕。 这和他想的「好起来」不一样。 这像是在刀尖上跳舞,随时会掉下去。
•••
每个夏夜的雨,都是扰人的——至少,女人如此认为,它单调、聒闹,更是将本就燥热、艰难的入眠彻底剥夺,尤其是当心情也下起雷阵雨时。
「歆,还没睡吗?」男人掀开了帐篷的门帘,一阵热浪穿过了他的身侧,像是抢匪般地走进帐篷,洗劫所剩无几的凉快。
「……你觉得呢。」女人蹙眉。
男人笑了笑,坐在她旁边的地铺上,打趣地说:
「怎么,那个来——呃啊疼疼疼,别打脸啊!」男人捂着太阳穴求饶。 现在看来,自己真不该把从酒馆伙计那儿学到的东西应用在和她的相处上。
「洛……你跟『他们』学坏了。」女人皱了皱鼻子,片刻后才松开捏耳垂的右手,说:
「算了,洛,问你件事。」
「啊嘶……啊、是什么大事让妳开口问我,我倒想听听。」
「什么叫自由?」
女人直截了当地问出了抽象的问题,也令得平时机敏的男人好些犹豫,看了看地上的蝼蚁,又望向外头的树梢:
「自由啊……」洛像是把这个词含在舌尖,细细品味了半晌,才缓缓开口:
「是没有锁链,也没有命令——不是没有人告诉你该怎么做,而是你不在乎他们说了什么。」
歆转过头,眼神像是雨后湿透的石板路,浓得快滴出水来:
「像你说的申公豹是不是就在乎很多?」
「是啊。」他无奈地笑笑,把双手枕在脑后仰躺下去:
「所以他不自由。」
这句话轻得像草叶上的雨珠,却让帐篷里的空气沉重了起来。
歆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瞪着脚下泛旧的军靴,像是看得见那些走过的土地、那些失去名字的城市与人。她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又阖上,像没能决定的命运。
「可妳不一样。」洛偏过头望着她,眼中那抹闪烁的微光,像是树叶缝隙间偷渡进来的星子:
「妳总是可以丢下、走掉、重新开始……」
「你以为那就是自由?」
她的声音像雷声刚过的天空,闷闷地,悬着湿气与火气:
「洛,我觉得你所谓的重新开始,只是被迫从零,不是选择。」
帐篷外的雨忽地大了一些,滴答滴答地敲打着油布,像是替他们的沉默加上节奏。
「那我问妳,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再逃、不再战,也不需要再说谎——那时候的我们,算不算自由?」
她没立刻回答,只是抬起头,看着帐篷顶因水珠压迫而微微鼓起的地方,像看着天幕的一角——那里也许藏着另一种可能。
「……那一天,如果真有,我想喝一杯温的天竺羊奶茶,放两匙糖。」
男人愣了愣,旋即笑出声来。
「那太甜了吧,妳又不是小孩。」
「可自由,不就是让我想喝多甜,就喝多甜?」
这次,换他无言了。 雨声还在持续,却好像没那么吵了——至少,他们都没说「烦」。
•••
多年以后,当树生面对安保大队的枪口时,他会想起——那个母亲带他去村口看洋人香皂的下午。 香香的、滑滑的,像是如梦死的泡影,充满悲戚与颓然,想起记忆中的身影,却是令人遗恨上千年。 只为了所谓的「自由」……值得吗?
乓的一声,枪响了。
•••
就在这声枪响撕裂黄浦江畔夜空的同一时刻,法租界边缘一条湿漉漉的窄巷里,那个风衣女人正悄无声息地贴墙疾行。 她的目标很明确——「周先生」今晚秘密接头的茶楼后门。 雨水顺着她的帽檐滴落,刀柄在风衣下紧贴着手臂,传递着冰冷的决绝。
然而,就在那声遥远却异常清晰的枪声传来的一刹那,女人疾行的脚步猛地一顿! 像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心脏。 一股尖锐的、完全陌生的剧痛毫无预兆地在她胸腔里炸开,伴随着一种灵魂深处被强行撕裂般的悸动。 她下意识地捂住心口,剧烈地喘息,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也毫无知觉。
那个声音……那个血泊中少年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脑海里轰然回响,清晰得如同耳语:
「俺知道妳不是真的冷酷,妳只是冇得选择。」
这一次,选择的权杖似乎从她紧握的指缝间滑落了。 一种巨大的、空茫的失落感瞬间淹没了她。 她抬起头,望向枪声传来的、漆黑一片的码头方向,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眼前茶楼后门那盏昏黄的灯光。
她终于、终于想明白了:她一直都有选择,但如今却从自己指缝间溜走。 她血色的债已然兑现,而现在——轮到她来讨债了。
风雨过后,好戏才正要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