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你必须做到,对陌生人也能娴熟地喊出父母之名。”—— 克莉丝·阿格尼丝,其在后来的日记中写道。
……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雕花精美的窗台处扬起的细小尘埃已经投射出阳光的轨迹。
一名佣人娴熟地喷洒出水雾,将漂浮的扬尘除去,擦拭着洁净的玻璃面。
“老爷,夫人。”
“父亲,母亲,早上好。”
菲尔怔然地看着面前的一幕,突然察觉身边传来脚步声,忙不迭应道。
“早上好,菲儿。”
女人带着温和的笑意回道。她头戴着华贵的蓝宝石发箍,身穿着面料细腻的黑色长裙。双手平静地放在小腹之前,显得娴静而优雅。
一旁的男人也是身姿挺拔,风度翩翩,戴着一顶黑色的圆帽:
“我们打算出门一趟,菲儿,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不了,我突然感觉身体不适,可能需要静养……”
美妇人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菲儿,怎么了?我可以联系爱德华医生……”
男人止住了女人的继续,他温和道:
“那我们就先走了。”
扭过头去,男人在妇人的耳边轻轻埋怨道:
“菲儿已经这么大了,有自己的分寸了。我们要做的,就是支持。”
“可我只是有些担心……”
菲尔站在原地没动,目送着两人从楼下门口离开。身旁的佣人们依旧在忙碌地清洁着,传来沙沙的响声。
第几次了,新的扮演……菲尔沉思着。他其实不认识那两个人,只是曾见过一面。
在上次的扮演中,男的是一个街边的流浪汉。浑身脏兮兮的,语言粗鄙,浑身散发着恶臭。
而女人则是不记得几次前有过一面之缘,在那种苟且之地揽客。而且贪婪,刻薄,眼睛里都是对金钱的渴望。
这样的两个人,在一晃眼之间,就成了自己的父母。而且整个人的气质大变,仿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埃文斯甚至还能看到,男人身上留下的,流浪时的伤痕。
菲尔嘴角微微翘起。无论见过多少类似的事情,他都不禁有些讥讽。
菲尔观察着自己这次所在的地方。
菱格地板,水晶吊灯,还有那华贵的壁炉以及桌椅,都无不说明了这次自己所扮演角色的家境奢华。
“倒是个好消息……”自嘲地笑了笑,菲尔迈步前行。
一路上遇到的佣人,都是立刻低头表示尊敬。回想起上次扮演中,到处坑蒙拐骗,人人喊打的倒霉日子,菲尔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又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
跌跌撞撞来到一处洗手间,谢绝了佣人们想要搀扶的帮助,埃文斯猛地关上了门。
直到此刻,在这空无一人的小小空间,他才获得了一点内心的安宁。
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菲尔双手扶在梳洗用的台子上,他猛地抬头,镜子里显现出他如今的模样。
洗手间的窗户被菲尔关上,暗淡的光线下近乎病态不见血色的冷白肤色映衬出少年疲惫的脸。左眼是深邃的琥珀色,右眼是奇异的金黄。然而在少年的脸上,都只透露深不见底的一种空洞感。
灰金色的头发有些干枯,毫无生气,如同火焰炙烤过后的余烬。
右眼在黑暗中,散发着淡淡的金光。少年看着镜子里映出的像,认认真真说道:
“我是菲尔·埃文斯。”
洗了把脸,菲尔不知道自己的模样算不算正常。但他知道,这个世界一定不正常。它仿佛在无休无止地进行着没有底线,极其恶劣的角色扮演。
而代价,将会是他的一生。
一想到这里,越看镜子的面孔,菲尔就越是觉得陌生。仿佛在一次次的扮演中,他早就被动或者主动地已经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样子。
恍惚间,镜子里的人似乎在说话:
“你,是谁?”
你还敢问我是谁?一股怒火从心里油然而生,他狠狠地向着面前华美的镜子挥出一拳。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头痛以及玻璃碎裂的声响,菲尔眼前一黑。
晕过去之前,他隐约听到佣人们惊慌的喊叫:
“小姐!”
小姐?简直可笑……
随后就是身体顺着洗手台滑落的声响,还有门被强行破开的声响。
……
菲尔茫然地看着四周。
厚重的大雾弥漫,周围的景色看不清楚,唯有影影绰绰的树影,扭曲如鬼。他有些疑惑,自己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种地方。难道是新的一轮扮演又开始了?
没人能告诉菲尔答案。怀揣着沉重的心情,菲尔顺着树林中的小道前进着。
道路泥泞,他走得有些吃力。路很长,看不到尽头。
路中间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雾大,菲尔不得不走进查看。
然而等到几乎贴上那影子,终于得以看清时,菲尔才被吓了一跳。
那是一张干枯扭曲的脸。面容可怖,眼睛却安详地闭上,仿若只是陷入了一场耗尽一生的美梦。
……
不知昏迷了多久,菲尔猛然惊醒。他只记得当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情绪有些失控。挥拳之后,自己就晕了过去,之后似乎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菲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唬我好吗……”
身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哭腔。而绅士一般的男人正在拍着女人的背,为她调理呼吸。
菲尔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实在无法把面前这个为了自己的孩子痛哭流涕的女人,和那时所见,亲手将自己临盆的孩子挖出的女人等同起来。
“菲儿,你醒了?”
男人露出惊喜的语气,女人也抬头,睁着哭红的眼睛:
“菲儿……”
埃文斯暗中叹了口气,说道:
“我没事,父亲,母亲。”
男人似乎恢复了平静,他搀扶着女人离开了埃文斯的床前。不久后,他再次来到菲尔床前:
“你母亲她已经睡了。她在你的床前哭了很久,一沾床就睡着了。”
“……”
埃文斯说不出话。这不是他第一次见识到扮演的力量了。它能将一个贪婪的女人扭曲成一位伟大的母亲,也能将一位凶暴,游手好闲的男人扭曲成顾家的父亲,关怀的丈夫。
“你今天似乎很不对劲,怎么了?”
男人关切询问,眼中的忧心切切实实。埃文斯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些人的扮演可以显得如此熟练,如此忘情。
就好像他们真的就此变成了另一个人一样。
终于,他还是没有忍住心里的困惑,出声询问:
“上次的扮演和这次的扮演,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你在说什么?”
男人的脸上露出不解,并且他还伸出手,在埃文斯的额头上摸了摸:
“烧已经退了,怎么还在说胡话呢?难道爱德华医生还有疏漏之处……”
“没什么。”
菲尔不再多言,他早该知道是这样的。
“我累了。”
男人点了点头,走出房间,顺手关上了灯。埃文斯这才注意到,居然已经是晚上了,房间里和窗外都是一片漆黑。
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
天色已晚,菲尔躺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有些迷恋这种感觉。
之前的扮演中,自己不是被追,就是被打,哪里有过这么舒服的日子。
这一刻,他居然不想结束这一切了。
然而曾经一幕幕在自己面前破碎的画面提醒着他:
你无处可逃。你现在拥有的一切,迟早会随着扮演的重启而烟消云散。
那些在这次扮演中与你言笑晏晏的人,可能在眨眼之间与你形同陌路,或对你喊打喊杀。你费力建立起来的人际关系,不过是一场幻梦。
自己一定要让这种愚蠢的扮演结束。
深夜的沉思还在继续,却被脑海中突然的呓语打断。
“菲尔,醒醒!菲尔,醒醒!你,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