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不是肌肤触碰寒铁的冷，而是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冻结灵魂的虚无。
菲儿裹着那件新赐的、绣满蠕动符文的黑袍，每一步踏在塔皮群迦大学地下冰冷光滑的黑曜石地面上，都仿佛踩在凝固的深渊之上。
空气粘稠得如同胶质，每一次呼吸都艰难地拉扯着肺叶，吸入的尽是浓得化不开的硫磺腥气与一种令人作呕的、带着铁锈味的甜腻——那是生命被强行蒸腾、被碾碎后散发出的亵渎芬芳。
这儿巨大得超乎想象，穹顶高耸入不可见的黑暗，仿佛连接着另一个世界的腹腔。
菲儿很难想象，在秘学社的监督下，在那个男人，雷德蒙的监督下，【深渊之眼】居然可以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建立如此巨大的建筑。
无数巨大的、扭曲的黑色石柱支撑着这片非人的空间，石柱表面并非雕刻，而是如同活物般自然生长着无数令人眩晕的亵渎符文，此刻正随着某种缓慢而沉重的节奏，散发出幽暗的、不祥的紫红色光芒。
光芒流淌，勾勒出石柱上更为可怖的浮雕——那是无数痛苦到极致、面容扭曲的类人形体，在粘稠的黑暗物质中沉浮、溶解、哀嚎。
这些光芒便是整个地下唯一的光源，将地面中央那片区域映照得如同地狱的核心。
那里，一个庞大、复杂到令人绝望的炼金法阵正无声运转。法阵由无数道深深蚀刻在地面的沟槽构成，沟槽中奔涌着粘稠如沥青、却又闪烁着诡异油亮光泽的深黑色液体。
正是菲儿在路上瞥见过的那种！此刻它们如同活物的血管，汩汩流淌，散发出刺鼻的腐败甜腥。
法阵的核心，一个直径超过十米的圆形深坑，深不见底。坑口边缘，密密麻麻地跪伏着数百名黑袍信徒。
他们低垂着头，身体因狂热或恐惧而剧烈颤抖，口中发出低沉、含混、汇成一片如同巨大蜂群嗡鸣的祈祷声浪。这声浪冲击着菲儿的耳膜，带着一种强制性的、试图同化一切意志的诡异力量。
而深坑上方，悬浮着一个“东西”。
它勉强能看出是一个蜷缩的巨大胎儿形态，但构成它的物质绝非血肉。
那是一种半凝固、半流动的、深沉到吞噬所有光线的黑暗，表面不断翻滚、蠕动，鼓起无数气泡又瞬间破灭。
无数条由纯粹黑暗能量构成的、粗大的“脐带”，从深坑底部延伸出来，如同巨蟒般缠绕、连接着这个黑暗胎儿，将下方法阵中奔涌的黑液、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恐惧与狂热的意念，源源不断地泵入它的体内。
每一次“泵送”，胎儿那黑暗的“身躯”便微微膨胀、收缩一下，发出沉闷如远古战鼓的“咚…咚…”声。
这声音每一次响起，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菲儿的心脏上，让她眼前发黑，灵魂都在震颤。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无法抗拒的亲近感与同样强烈的、灭顶的恐惧感在她体内疯狂撕扯！
【神之子】！她的血液在尖叫，骨髓在共鸣！那黑暗胎儿每一次脉动，都像是在召唤她体内沉睡的、属于深渊的另一半！
本能地，她就想要呼唤【梦之神】。是的，她应该怨恨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带走了她的父母，也带走了她的童年。
可如今在这样的恐怖面前，她居然开始呼唤这个名字。然而仅存的理智还是拉住了她在悬崖旁摇摇欲坠的思绪。爱丽丝她们还在外面努力，还不能放弃。
“影鳞。”一个冰冷、毫无起伏，如同两块粗糙岩石摩擦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
菲儿猛地一颤，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侧过头。
【石心】。
他就站在那里，如同圣所中一根沉默的黑色巨柱。宽大的黑袍掩盖了所有可能属于人类的轮廓，只有兜帽下阴影中偶尔闪过的一点微弱红光，昭示着某种非人的注视。
他露出的下巴线条坚硬如磐石，皮肤是毫无生气的灰白色。他手中握着一柄巨大的仪式权杖，权杖顶端并非宝石，而是一个由无数细密齿轮、冰冷管道和尖锐金属刺构成的、缓慢旋转的复杂机械结构，结构中心镶嵌着一颗不断明灭、如同活物心脏般搏动的暗红色晶体。
痛苦的面孔和眼前毫无波澜的脸庞重合，菲儿猛然一颤。
“随我来。仪式需要锚点。”【石心】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只是下达命令。他的目光扫过菲儿身上那件新赐的黑袍，在心脏位置符文微微蠕动的地方停留了一瞬，那点红光似乎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
菲儿沉默地跟上，努力让自己的脚步显得和其他狂热的信徒一样僵硬、顺从。她能感觉到无数道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同冰冷的蛇爬过皮肤。
她跟着【石心】，一步步走向那个散发着恐怖吸力的深坑边缘。越是靠近，那黑暗胎儿的脉动声就越发清晰、沉重，如同直接在她颅腔内敲响。
袍子内衬下，心脏位置的那片蠕动感变得异常活跃，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隔着布料，兴奋地回应着深坑上方那东西的呼唤。
高踞于深坑正前方一座狰狞黑石祭坛之上的，正是那位主持了【石心】改造仪式的苍白主教。
他身上的银纹黑袍在幽暗紫光下流淌着亵渎的光泽，枯瘦的双手高高举起，对着那悬浮的黑暗胎儿，口中吟诵着非人的、音调诡谲的咒文。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燃烧着纯粹的、令人胆寒的疯狂与贪婪。
“时候已至！”主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尖啸，压过了所有信徒的祈祷，“深渊的意志！血肉的丰碑！永恒的【门扉】啊！请睁开您的眼，降临于此世！您的【容器】已臻完美！您的【神子】亦在此处，作为您最甘美的祭礼与坐标！”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猛地刺向刚刚在深坑边缘指定位置站定的菲儿！
轰——！
仿佛在回应他的呼唤，整个圣所剧烈地震动起来！深坑中缠绕黑暗胎儿的能量脐带骤然爆发出刺目的血光！那悬浮的黑暗胎儿猛地一胀！
它表面的黑暗物质剧烈地沸腾、翻滚，中心那混乱的星璇疯狂加速，一股无法形容、仿佛来自宇宙诞生之初的恐怖意志，如同无形的海啸，猛地从深坑中爆发出来，席卷了整个空间！
“呃啊——！”
无数靠近深坑边缘的黑袍信徒发出凄厉的惨叫，他们的身体像被投入强酸的蜡烛般迅速软化、溶解，化作一股股粘稠的黑红色浆液，汇入沟槽的黑液之中，成为那黑暗胎儿膨胀的养分。
菲儿如遭重击，那股意志带着无匹的威严和贪婪，瞬间锁定了她袍子内衬心脏位置，那蠕动的东西猛地爆发出灼烧灵魂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滚烫的钢针顺着血管刺入心脏，然后在她的大脑深处轰然炸开！
跪下…奉献…回归…
你是祂的一部分…永恒的归宿…敞开…接纳…
低沉、混乱、充满无尽诱惑与绝对命令的深渊低语，如同亿万只细小的毒虫，疯狂地钻进她的耳朵，啃噬着她的理智。
眼前的一切景象开始扭曲、旋转。深坑上方的黑暗胎儿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温暖、充满无限包容的怀抱，向她敞开着。
她看到了在火中对自己伸出双手的父母，又看到对自己露出微笑的克莉丝。一切如同甜蜜的毒药，迅速麻痹着她的抵抗意志。她的双腿不受控制地发软，身体前倾，就要朝着那深坑的方向走下去！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直如同最忠诚守卫般矗立在菲儿身侧，维持着法阵关键节点能量稳定的【石心】，动了！
没有怒吼，没有预兆。只有那柄巨大的、顶端镶嵌着搏动机械核心的仪式权杖，被他以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和力量，悍然举起。
权杖顶端那复杂的金属结构瞬间发出刺耳的、濒临解体的尖啸，所有齿轮疯狂倒转！中心那颗暗红色的晶体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燃烧的刺目光芒！
他的目标，并非主教，也非那黑暗胎儿！而是权杖本身，狠狠砸向他脚下那片流淌着粘稠黑液、构成法阵核心能量传输节点的沟槽！
轰隆——！！！
恐怖的爆炸在深坑边缘炸响！坚硬的、蕴含着能量的黑曜石地面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寸寸龟裂、粉碎！
狂暴的能量乱流夹杂着粘稠的黑液如同喷泉般冲天而起！那根原本连接着黑暗胎儿、最为粗大、输送着核心能量的“脐带”，被这精准而狂暴的一击，硬生生从中炸断！
嗤——！！！
刺耳的、如同亿万生灵同时尖啸的能量撕裂声席卷全场！那悬浮的黑暗胎儿如同被重创的巨兽，发出一声无声的、却直接在所有人灵魂层面响起的恐怖哀嚎。
它那膨胀的身躯剧烈地抽搐、痉挛，表面的黑暗物质瞬间变得狂暴无比，仿佛随时可能失控崩解。
整个圣所内稳定运行的亵渎法阵，光芒剧烈地明灭闪烁。无数道能量流瞬间紊乱、反冲。
“不——！！！”
祭坛上，苍白主教发出了撕心裂肺、充满极致惊愕与狂怒的咆哮，他枯槁的面容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彻底扭曲，“【石心】！你这卑贱的、被熔铸的废铁！你竟敢背叛深渊的意志！背叛你的【父亲】？！”
整个圣所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混乱！残余的信徒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背叛和能量反噬冲击得东倒西歪，祈祷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惊恐的尖叫和混乱。
【石心】的身影在爆炸的烟尘和喷溅的黑液中屹立。他身上的黑袍多处撕裂，露出下面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布满管道和铆钉的躯干。
权杖顶端那颗暗红晶体已经彻底碎裂、黯淡。他缓缓抬起头，兜帽在剧烈的能量风中滑落少许，露出了下方那张大部分被冰冷金属覆盖、仅剩一只人类眼睛的脸。
那只眼睛中，没有疯狂，没有虔诚，只有一种历经漫长岁月、承受无尽痛苦后沉淀下来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死寂与……一丝几不可辨的、扭曲的快意。
“父亲？”他喉咙里的发声装置似乎受到了损伤，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金属摩擦的噪音，却清晰地穿透了混乱，“你铸造的……只是一块……会痛的石头。”
他那只仅存的人类眼睛，越过混乱的祭坛，越过惊怒欲狂的主教，死死地钉在了摇摇欲坠的菲儿身上。
“而你！”他破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鸣的尖锐，指向脸色惨白、身体被袍下蠕动和深渊召唤双重撕扯的菲儿，“你以为你是‘容器’？不！你是祭品！是祂苏醒时……第一口……最甜美的血食！祂要的……是你的‘本质’！是你体内……那点属于祂的……神性火花！用来点燃……祂降临的……薪柴！”
【石心】的嘶吼如同最后的丧钟，狠狠撞碎了菲儿被深渊低语侵蚀的迷障。
不过不是他说的什么祭品，血食，薪柴。而是这提醒了菲儿，真正的现实甚至都远远比不上这样。
冰冷的字眼刺穿了那层诱惑的薄纱，露出了后面血淋淋的真相。深坑上方，那遭受重创的黑暗胎儿骤然爆发出远超之前的、充斥着暴戾与贪婪的恐怖吸力！
“呃——啊！！！”
菲儿再也无法站立，双膝重重砸在冰冷龟裂的黑曜石地面上。心脏位置的剧痛达到了顶点，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撕裂她的皮肉，要从里面钻出来！
那件黑袍内衬心脏位置的诡异符文，此刻如同活过来的黑色水蛭，疯狂地扭动、凸起，贪婪地汲取着她体内某种本源的力量。她的皮肤下，血管诡异地贲张、凸起，颜色却并非鲜红，而是一种不祥的、闪烁着微弱星光的深紫色！
这紫色迅速蔓延，如同蛛网般爬过她的脖颈，向着脸颊侵蚀。
更可怕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曾经灵动的眼眸，此刻眼白部分正被浓郁的、化不开的黑暗急速吞噬！瞳孔深处，一点冰冷、非人的紫芒，如同深渊睁开的眼睛，正一点点亮起！
她的意识在尖叫，属于“菲儿”的部分在黑暗的潮水中绝望挣扎，想要抓住岸边的岩石，但脚下却是不住塌陷的流沙。
深坑中，那断掉一截主脐带的黑暗胎儿在最初的混乱和哀嚎后，似乎被这近在咫尺的、同源神性的气息彻底激怒了，也彻底疯狂。
它那庞大的黑暗身躯剧烈地扭曲、变形，剩下的能量脐带如同狂舞的魔龙，疯狂抽打着圣所的空气，发出刺耳的爆鸣。一股更加集中、更加恐怖的吸力，死死锁定了跪倒在地、身体异变的菲儿！
“来…归来…我的…半身…”
不再是低语，而是直接在菲儿那被侵蚀的意识深处响起的、带着无上威严和饥渴。
深坑边缘的碎石和残破的躯体被这股吸力卷起，瞬间被黑暗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菲儿的身体被这股力量拉扯着，不受控制地滑向那深不见底的、翻滚着纯粹黑暗的坑口。
她死死抠抓着地面碎裂的缝隙，指甲翻裂，在坚硬的黑曜石上留下十道刺目的血痕，却根本无法阻止那缓慢而绝望的滑落。
袍子内衬的符文蠕动得更加疯狂，仿佛在欢庆。皮肤下的紫色血管如同呼吸般明灭。
眼白几乎被黑暗彻底占据，只余下瞳孔深处那一点冰冷、妖异的紫芒，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散发着终极归宿气息的黑暗深坑。
“菲儿——！！！”
一声凄厉到破音的尖叫，撕破了圣所粘稠的绝望。是爱丽丝！她和温尤莎、崔梅吉斯忒丝不知何时冲破了外围的混乱，出现在一处崩塌的拱门残骸上。
爱丽丝目眦欲裂，手中紧握着一枚闪烁着不稳定蓝光的炼金炸弹，却因为菲儿距离深坑太近而投鼠忌器。
温尤莎脸色惨白如纸，指尖萦绕着翠绿的自然光芒，却在那深渊意志的绝对威压下颤抖着，难以凝聚。
崔梅吉斯忒丝死死盯着那黑暗胎儿和下方狂暴的法阵残骸，口中急速念诵着复杂的公式，眼神锐利如刀，试图寻找一线可能撬动的缝隙。
然而，太迟了。
菲儿的手指，终于抓不住任何东西。她的身体被那无可抗拒的深渊引力彻底捕获，如同一片飘零的落叶，向着那翻滚着终极黑暗的深坑边缘，坠落。
她最后看到的景象，是祭坛上主教那张因仪式被打断、容器受损而扭曲癫狂、却依旧燃烧着狂信之火的狰狞面容；是【石心】那金属与血肉交织的残破身躯，正被数名反应过来的高阶黑袍守卫的亵渎法术光芒淹没；是伙伴们绝望而扭曲的呼喊…
然后，是无边无际、温暖而冰冷的黑暗，带着母亲般的低语和饕餮的贪婪，温柔地包裹了她。
袍下，最后一点属于人类的挣扎光彩，在那只被彻底染成深紫色的眼眸中，熄灭了。
只有冰冷的紫芒，在深渊的入口处，幽幽一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