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如血,从杜府高耸的朱门一直泼洒到庭院深处,刺得人眼睛生疼。喧天的锣鼓声浪裹挟着鼎沸的人声,一波波砸在紧闭的窗棂上,又沉闷地滚落进来,震得脚下青砖都在微微发颤。空气里浮动着浓得化不开的脂粉香气,甜腻得令人喉头发紧,几乎要呕出来。这铺天盖地的红,这喧嚣到失真的喜庆,像一张精心编织的巨大罗网,沉沉压在我杜若薇单薄的肩头。
“小姐……”贴身丫鬟青黛的声音怯生生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扶住我的手臂,那指尖冰凉,竟比我的体温还要低上几分。
我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目光却无法从窗外那片刺目的红色深渊中移开。庭院里,那所谓的“十里红妆”堆叠如山,一口口沉重的金丝楠木箱笼,在秋日惨淡的阳光下,反射出虚假而刺眼的光泽,冰冷地铺陈着杜府的“脸面”。每一口箱笼上都贴着硕大的、墨迹淋漓的“囍”字,像一张张咧开的、无声嘲讽的嘴。
“无妨。”我的声音轻飘飘的,散在喧闹的声浪里,连自己都听不真切。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棂,那触感直直寒进骨髓深处。
门轴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被人从外猛地推开。
一股浓烈得令人窒息的花露水香气率先涌了进来,紧接着,嫡母赵氏那身明艳逼人的石榴红遍地金锦袍便填满了整个门框。她脸上堆砌着过分夸张的笑意,眼角的细纹却绷得死紧,像精心画上去的裂痕。身后跟着几个捧着妆奁的仆妇,个个低眉顺眼,步履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哎哟,我的好姑娘!”赵氏的声音拔得又尖又亮,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亲热,脚步生风地直扑到我面前,不由分说便攥住了我冰冷的手腕。那力道极大,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瞧瞧!瞧瞧这满院子的体面!为了你出阁,老爷可是把压箱底的老本都掏出来了!这排场,这气派,满京城里寻去,谁家庶出的小姐能有这份荣耀?连你嫡亲的大姐姐当年,也不过如此了!”
她的话像淬了蜜的针,一下下扎在心上。我被迫抬起头,迎向她那双精光四射、毫无温度的眼眸。那里面,只有毫不掩饰的算计和一种大功告成的得意,像猎人欣赏着即将落网的猎物。
“谢父亲、母亲厚爱。”我垂下眼睫,声音平板,听不出半分波澜。
赵氏似乎对我的麻木很满意,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她松开我的手腕,目光扫过妆台上那几件寒酸的首饰,嘴角勾起一丝刻薄的弧度。随即,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夸张地一拍手:“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要紧事!”
她转向身后一个捧着红绒布托盘的仆妇,伸手掀开了盖布。托盘上,赫然躺着一对玉镯。玉质浑浊暗淡,内里布满了棉絮状的杂质,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廉价感。
“喏!”赵氏拈起那对玉镯,不由分说便用力地套在了我的手腕上。那玉镯的圈口偏小,冰凉粗糙的触感狠狠刮过皮肤,勒得生疼。“这可是你娘留下的‘好东西’!当年她咽气的时候,我瞧着可怜,特意寻了来给她戴上路的……啧啧,如今你要出阁了,总得带点生母的‘念想’不是?也算是全了你这份孝心!”
她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股毒蛇吐信般的阴冷,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我的耳膜:“你娘啊,也就配得上这样的破烂货。戴上吧,好歹是个意思,别到了新姑爷跟前,让人笑话你是个没娘疼的野种!”
“咔嚓——”一声细微的脆响,在我脑中炸开。
是理智的弦骤然绷断的声音?还是……那对廉价玉镯在我腕骨上勒出的呻吟?
手腕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被那粗粝的玉镯边缘狠狠硌着,皮肤下仿佛有细小的骨头在无声地碎裂。赵氏那张涂脂抹粉的脸在我眼前扭曲、放大,那猩红的嘴唇一张一合,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的冰棱,狠狠扎进心底最深的冻土里。
“……破烂货……没娘疼的野种……”
胸腔里空荡荡的,像被最锋利的冰锥彻底贯穿,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呼啸着寒风的空洞。娘亲那张早已模糊在岁月尘埃里的温婉面容,此刻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带着临终时的苍白和无声的哀伤。这对镯子……这对当年被赵氏亲手塞进娘亲冰冷棺木里的“陪葬”!如今,竟成了刺向我的最后一把刀,用亡者的尊严,来践踏生者的残存体面。
恨意。从未有过的、汹涌狂暴的恨意,像地底压抑千年的熔岩,猛地冲破了冰封的壳。它在我的四肢百骸里奔突、咆哮,灼烧得每一寸血液都在沸腾尖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嵌进肉里,那尖锐的痛楚是唯一能让我维持最后一丝人形、不至于当场化作厉鬼扑上去撕咬的锚点。
“小姐!”青黛带着哭腔的惊呼在耳边炸响,她扑过来想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却被我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冰冷死寂的戾气骇得僵在原地。
我猛地一甩手,挣开了赵氏那令人作呕的钳制,也甩开了青黛的搀扶。手腕上那对丑陋的玉镯因这动作而发出沉闷的碰撞声。我挺直了脊背,像一株被风雪压弯却又瞬间绷紧到极致的枯竹,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死死锁在冰封的眼眸之后。
“女儿……谢母亲‘恩赐’。” 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仿佛刚才那场风暴从未发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深处艰难掘出的冰块,又冷又硬。
赵氏显然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平静和那过于冰冷的眼神慑住了一瞬,她脸上的得意僵了僵,随即又被一种更深的厌恶取代。她冷哼一声,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拂袖转身,那身刺目的石榴红旋风般卷了出去,只留下一屋更加窒息的香风。
门“哐当”一声被甩上。
房间里死寂下来,窗外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不真切。我缓缓抬起手腕,目光死死钉在那对浑浊的玉镯上。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渗骨髓,与心头那焚天的恨意诡异地交织在一起。
指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力道,一遍遍摩挲着镯子表面粗粝的纹路。每一次摩擦,都像是在用砂纸打磨着心头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痛楚,却也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娘亲……这就是他们给您最后的“体面”……也是给我最后的“羞辱”。
我的目光,越过窗棂,死死钉在庭院里那堆叠如山的楠木箱笼上。那刺目的红,那虚假的光泽,像一张张无声狞笑的鬼脸。金丝楠木的纹理在阳光下仿佛流淌着蜜糖,可我知道,那箱子里锁着的,是足以将整个杜府彻底焚毁的毒火!
十里红妆?呵……好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弥天大谎!
杜家,我的好父亲,我的好嫡母……你们用假的金玉,赌我杜若薇的命,赌整个杜府的前程……你们,可曾想过输的代价?
胸腔里那团冰冷的火焰,终于找到了燃烧的方向。
“青黛,”我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淬过寒冰的刀刃,“去,再仔细看看,那些箱笼……锁好了吗?”
青黛猛地抬头,眼中布满惊惧,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脸色惨白如纸。